香落白家(连载)

白光宗提着公文包走进屋子,他把领带扯下来,挂到了衣帽架上。

“唉,今天可累死我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光宗,快来吃饭。”文雅涵叫着。

“妈,你来了?”

他这才注意到,饭桌旁还坐了一个陌生妇女。黑瘦的脸上藏着一丝苦相,额上深深的皱纹似一道道沟壑,显得十分苍老。一双耷着厚眼袋的眼睛,浑浊而暗淡。

看见白光宗,她满脸挤出一丝卑微的笑,谦恭而又朴实。

“这是你二姑,从西藏回来了。”母亲说道。

“哦,是二姑啊,二姑好。”

“呵,呵,光宗,吃饭。”他二姑又卑微地一笑,招呼着他。

“这都好多年没见过了,二姑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哟。”

“嗯,是有十几二十年没见了!”

白光宗坐下来吃饭,目光却不经意扫过二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停留在她的颈项上。只见她颈上挂了一个红黄相间的福袋,染有斑斑污迹,垂在胸前。一根黄色的带子已经磨损得毛毛躁躁,看样子已经随身携带多年。也许是护身符吧。

“光宗,你二姑托你给她找个清扫大街的事儿做。”母亲指着酒柜上的一个红礼盒,“这是你姑父带给你的,冬虫夏草。”

“二姑,你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侄儿承受不起哦。”

“嘿,你搞工作辛苦。这个补药好,补身体的。”

白光宗望着二姑憨憨而木纳的傻笑,问道:“二姑父呢?”

“你二姑父在西藏,这几年新疆不好挣钱。”

“哦,去西藏干啥活儿?”

“挖草药子。这冬虫夏草也是藏区的,很不好找哦。我们一整天爬在地上找,下雪了还要扒开厚厚的雪堆。”

“哦,西藏高寒地区。”

“那地区风大雪深,天冷得很,气温低,饭做不熟,得用高压锅压。锅里的饭放一晚上起来就冻起冰砣子……”二姑絮絮叨叨,话语里似乎都还透着藏区那一股逼人的寒气。

“我做梦都想去一次拉萨啊,那可是雪域圣地啊!”白光宗一脸憧憬。

“晚上气温低,零下几度,我们住帐篷。多年前我就落下了风湿病,关节又疼。适应不了啊。”

说罢,她站起来,去客厅拿来一个大袋子,打开,是一件有棕色毛领的军大衣。

“这是你二姑父给你买的大衣,厚实,挺防寒,你下队穿。”

“二姑,你又破费了。”白光宗哑然失笑,咱们盆地冬天也不至于冷到穿这么厚的大衣,何况又这么土气。

白光宗怕二姑多心,他连忙接过来说:“谢谢,我下队穿,农村这冬天风大,又冷。”

望着宽大而厚实的军大衣,他感慨万千。

二十年前,二姑生了一个闺女,想生二胎。那时候的农村人都有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思想。为躲避计划生育,二姑带上闺女,一家人跑到千里之外的新疆去谋生。次年生了一个儿子,又不敢回老家来,就一直待在新疆。男人烧窑搬砖,她背着儿子采摘棉花,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为了节约每一分钱,她去市场上捡来扔下的烂菜叶,煮一锅青菜汤,就着坚硬的馕馍吃下去。逢年过节,才给两个娃儿割一斤肉来吃。他们自己则买来白花花的肥肉炼成猪油,搅拌在饭里吃,这就算是打了牙祭。

两口子恨不得一张钱掰成两半花。打工攒钱,送娃读书,两个孩子长大了。闺女已经嫁人,眼看儿子也到结婚的年纪了。娶媳妇,这可得花一笔大钱哪。

二姑父听人说雪域高原上到处都是宝,带上二姑跑到西藏去了,指望着挖那些药材赚点钱。几经周折办好了上山许可证。正值采药季节,他们赶早出发,攀雪山,抄近路,扒开山上的植被或厚厚的雪,寻找着那一棵棵摇钱草。运气好时,一天会如愿以偿觅得上百根冬虫夏草,运气不好时只挖到三两根甚至会空手而归。二姑也许年纪大了,又加上风湿关节炎时常发作,适应不了那昼夜温差,就回来想托外侄儿介绍个轻松的活儿做。

“唉,井里的鱼儿井里好啊。”二姑叹息着,“老了就惦念老家,还是家乡好啊。”

白光宗把二姑安排到了镇政府搞卫生。

二姑就像捡到了宝似的,乐呵呵地回去收拾衣物,第二天就迫不及待来上班了。

白光宗天天忙于工作,开会、下村、出差,来去匆匆。有一次,他从外边回来去办公室,在大厅发现二姑神色慌张,在低头寻找什么。他没细想,走上楼去,到了二楼的办公室。

办公室小罗进来了。

“白镇长,我在洗手间捡到这个,里面有一千多块钱。”

只见她手上扬起一个红光相间的布袋子。

“咦,这不是二姑颈上的福袋吗?”他感觉眼熟,“哦,你放在这里。”

等小罗走了,他揣上袋子走下楼去。

“二姑,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哦,谢天谢地。”她喜出望外,“太好了。光宗,你在哪里捡到的?”

“厕所。”

她拿过袋子紧紧攥在手里。

“哦,我记起来了,我是在那里搞卫生来的。唉,人老了,忘性大。”她尴尬地一笑,带着一丝苦涩和卑微。

“二姑,你搞这么多地方卫生,累不累?”

“不累,不累。”二姑摆摆手,袖囗已磨损得油亮,她问,“我还想扫一段大街,你给我张罗一下?”

“真的不累?你一天跑上跑下的。这么多圈下来,人也转晕了吧。”

“这算啥子哦?”二姑给白光宗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时二姑也就十一二岁吧。她父亲白永根,也就是白光宗的爷爷听说县城的猪卖得很贵,就把家里那头母猪下的六个小猪仔准备弄到城里卖。他挑了一副担子,里面放了两个猪崽,又让大儿子白天宝和三个闺女每人背了一头小猪仔。吃过晚饭,一行五个人就开始向七十里外的县城出发了。白永根挑着担子走在最前面。大儿子白天宝打着煤油灯,背了一头重点的的猪崽走在中间,三个女儿背着轻点的小猪崽走在后面。

这是二姑记忆里最漫长的行走。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靠在路边石头上歇一下,又开始赶路。二姑和小姑在后面紧追慢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走一路问要到了吗?要到了吗?白永根一边挑着担子一边打气快到了,快到了。等到天亮,几人累得腰酸背疼,才终于走到县城里。六头小猪仔在猪市上卖得了好价钱。几姊妹得到了两元钱的奖励。

“从白家沟到县城有七十多里路,脚板都走痛了,感觉到腿都走断了!”二姑说道。

白光宗受到了深深的震动,七十多里路啊,居然步行!现在哪个人还有这毅力徒步往返一百多里?为了生活,为了多挣点钱,那个年代的农民生活是多么不易呀!

后来,白光宗从母亲口中才知道,那福袋子是二姑的钱袋子,也是她的命根子。

原来二姑在新疆打工,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他们好几次从外面做工回来,发现贼娃子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藏在枕头下的钱也被偷走了。

两口子气得骂骂咧咧,骂遍了贼娃子的祖宗十八代。

“怎么办,自己要出门干活,又没人看家。”二姑在裤腰一侧缝了个口袋,把钱放进去,再缝得严严实实,放心地出门干活了。可是让她苦恼的是,每次换洗衣裤,又要拆开钱袋,把钱取出来,免得打湿了,缝来拆去,实在麻烦。于是二姑缝了一个布袋,他们就把挣到的工钱像卷旱烟叶子那样卷成一个筒,放在一个福袋子里,出门挂在脖子上去干活。

白光宗恍然大悟,难怪平时经常看见二姑她颈上总挂着一个福袋,有时鼓鼓囊囊的,过了不久,那里又扁平瘪下去了,原来那是二姑的钱袋子。

“看你二姑的袋子,就知道她收钱了还是钱用完了。”

“过去农村户户都养个狗,忠心耿耿看家护院,比保安还管用。”

“你爸都知道的。他们挣那两个钱,养人都养不起,还养啥子狗哦。”母亲一阵苦笑,“听你二姑说,最多的时候,那袋子藏了一万多块钱。”

“天啊,全部身家都戴在脖子上了!要是丢了,岂不会要了他的命?”

”穷木匠哪会把锉落了的?你二姑小心得很。”

“哎,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难道不怕遭贼惦记吗?去银行办个存折存起来。”

“我跟你二姑说过,她说几个小钱存啥银行。”

“我们这儿治安好,小钱让她放在家里呗。不怕贼。”

”唉,十几二十年都这样,长年累月挂成习惯了。老顽固啊!我都劝了她好几回了。”

“唉,老古董,不知变通,杞人忧天哪!”

“挣两个辛苦钱,不容易啊,也是穷怕了的。”

“我去银行给她办个存折。”

“你又多事。银行那些手续复杂,这样票票那样条条,你二姑文化低不识字,脑壳又转不过弯来。”母亲叹息着,“唉,众生苦啊!”

白光宗心里不是滋味,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世界上还有这样倔强的人,还有这样被几个钱捆住了脖子的人。他不知道在世界上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他想到了那一件军大衣,眼里湿气氤氲。明天,我一定把它穿在身上,从那个佝偻的身影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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