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死后，嬴政下令将其肢解示众，以警世人。此事很快便天下皆知，闻者皆唏嘘不已。

剑术宗师鲁句践忆起与荆轲曾有一面之缘，虽不是同道中人，却也不禁为其惋惜：“荆轲此人，虽剑术平庸，然胆气过人，不失为大丈夫！”

和鲁句践相比，荆轲的剑术自是不堪一击。而与荆轲相比，高渐离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无奈命运使然，他走上了和荆轲相同的道路。

荆轲刺杀秦王嬴政失败后，作为荆轲的至交好友，高渐离成为嬴政下令通缉的要犯。为保性命，他改名换姓，舍弃从不离身的筑，东躲西藏，最后逃亡到宋子（今河北省赵县东北），在当地一家豪族卖身为奴。清苦的生活习以为常，然久久不能击筑操琴，却让高渐离难以忍受。他总是怀念过去和荆轲在一起击筑喝酒的快乐时光，每每思之，高渐离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家主人是个才望高雅之人，日日呼朋唤友，谈经论文，时常也有人在堂上击筑。但有乐声传来，高渐离总是徘徊在堂下，细细闻听，不舍离开。筑声精妙，他微微颔首；但有微瑕，他便皱眉摇头。数次后主人发觉，再三询问之下，高渐离终于一吐为快：“操琴之道，存乎一心也，更是情之所至……”他随即对所奏乐曲品头论足，张口便说出优劣之处。主人大为惊异，便请高渐离当场演奏。

高渐离不再推辞，于是一展身手，技惊四座。

对高渐离来说，筑是他的伴侣，音乐更是他的生命。他决定不再隐藏下去，他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尽管他也知道，今后他的命运或许会因此而改变。

很快，高渐离声誉日隆，很多人慕名而来听他击筑。长时间的颠沛流离，对逝去好友的刻骨思念，对命运不公的愤慨，怨恨难消的高渐离将情感注入他的演奏之中。筑声婉转悠扬、凄苦哀伤，闻者无不潸然落泪。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高渐离在宋子出现，消息很快传到了咸阳。嬴政是威加海内的始皇帝，却也对音乐有着近乎狂热的喜欢。他有一大嗜好，便是网罗各地的音乐人才，来咸阳宫为他每日演奏。得知高渐离是荆轲生前之挚友，也是击筑大家，嬴政下令：“速速擒至，朕一定要见到他。”

就在高渐离渴望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大秦帝国的传召内侍和宫廷侍卫却不期而至。

大祸至矣！高渐离长叹。

咸阳宫。

嬴政轻声言道：“荆轲已死，从者亦严惩不贷。朕怜惜你有大才，可赦免你的死罪，日日为寡人献艺，你可应允？”高渐离已知不可幸免，怒目不语。嬴政冷笑：“怒目何为？你是击筑大家，如目不能视物，却不知你还能有何作为？”

密室一间，潮湿的椒枝点燃，浓烟升腾。高渐离困于其中，几个时辰后，双目已不能开。再用炭火熏灼，高渐离惨叫不已，已然目盲。

痛苦和屈辱没能让高渐离绝望，他选择了沉默和忍耐。也许上天在给他一个机会，为了荆轲，为了自己，也为了燕国。如高渐离所想，他希望亲手来结束这一切，包括嬴政和他自己的生命。

修养数日，高渐离开始击筑。眼中无琴，琴在心中。左手抚弦，右手执尺，乐声响起，铿锵高昂。嬴政闻之，心神俱惊，暗自赞叹不已。

初十日，百步之遥。高渐离殿下击筑，嬴政端坐王座倾听。

次十日，数十步之遥。高渐离殿下击筑，嬴政移至丹陛之下。

再十日，仅余十步。高渐离殿下击筑，嬴政与其对面而坐。

一月间，高渐离心无旁骛，曲无重复。或欣喜，或愤恨，或哀怨，或欢畅，或大气磅礴，或慷慨激昂……嬴政如如痴如醉：“先生技艺炉火纯青，独步天下矣！”

高渐离不发一言，乐停便抱筑即去。每日回房，便暗暗在自己的筑里加入铅块，使之份量愈来愈重，他相信这将会是一件杀人利器。

一月后某日，嬴政终于坐到了高渐离案旁：“近身聆听，或许会让朕领略不同的风采。”高渐离依旧沉默，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击筑了。乐声响起，初如清风拂衣，细雨靡靡；稍顷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转而风停雨歇，万籁俱寂。嬴政闭目，如听仙乐，轻声叹息。高渐离心一动，弦尽断。嬴政似有所感，睁开双眼。

知道嬴政近在咫尺，高渐离不再犹豫，举筑砸出，怒喝：“嬴政受死！”嬴政纵身一跃，轰然一声，筑落地，粉碎。

嬴政狂笑。高渐离无言轻叹。

“上天总是眷顾于我。终结多年战乱，世间重归安宁，这是我嬴政所创立之不世之功。天下人都应该对我感恩戴德，顶礼膜拜！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想让我死去？燕丹、荆轲，还有你，高渐离！为什么……“

“我琴十三弦，弦弦思故人。今日失手，无复多言……”

“从古至今，天下宇内，我是独一无二、唯我独尊的王者。我没有错，我永远不会错。错的是你们，你们这些愚蠢卑微的蝼蚁！“

“念由心生，无谓对错。高渐离但求速死！”

“千百年后，世人定会知晓朕的彪炳伟业。千古一帝，朕必将青史留名！尔等宵小，不值一哂……杀了他！“

“眼前皆为黑暗，心中再无光明。无所求矣，我去也……”

再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嬴政终于明白，世上有太多对他恨之入骨的人，直如过江之鲫。或许远在江湖，或许近在庙堂。

此后，嬴政不再相信任何人，也决不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十步之内。

三年后，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始皇帝巡游天下的车队缓缓而行，一只重逾百斤的大铁锤凌空而至，击中天子马车。马车粉碎，车内人命丧当场，刺客远遁。

大臣奔走呵斥，连连下令；侍卫们拔刀持戟，四处追捕。

人喊马嘶，车队大乱。安坐于另一驾马车的嬴政却不为所动，他缓缓起身，走出马车。仰望天空，俯视脚下，嬴政喃喃自语：“足之所踏，皆是国土；目之所及，皆为臣民……，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朕是真正的九五之尊。无奈，人心难测，人心难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全文终）

（附：前218年，韩国贵族后裔张良，为国仇家恨远涉辽东，重金觅得大力士，并为其量身定制一只铁锤，重达一把二十余斤。得知始皇帝东巡，伺机途中行刺。博浪沙丘陵众多，车行必会缓慢。北为黄河，南有官渡河，四周芦苇丛生，便于逃脱。张良与大力士提前埋伏于此。

嬴政车辇为天子六驾，意为六匹马拉车。为防御刺客，嬴政命人准备多辆副车，均为天子六驾。果然，大力士击中副车，嬴政再次逃过一劫。大力士下落不知，张良成功逃走。嬴政大怒，下令“大索天下”，无果。

张良改名换姓，藏匿于下邳勤学兵法。后出山辅佐刘邦，先灭秦，后灭楚，最终建立大汉王朝。）

（致敬葛优、姜文两位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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