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关赟斐
《罗森克兰茨与吉尔德斯特恩已死》(下称“《罗和吉》”)是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德的戏剧作品。它以莎翁巨作《哈姆雷特》中的两个小人物为主角,从他们的视角出发,经历命运的残酷与转折,悲怆与无奈,最终走向毁灭的结局。
这部当代戏剧作品既是对莎士比亚原作的解构重构,又是一种对经典的致敬和诠释。《罗和吉》揭示了《哈姆雷特》中某种神秘成分的同时,指涉了人类对生存的困惑及恒久不变的命运。
作为猎物的小人物
常言道:“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没人会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罗森克兰茨与吉尔德斯特恩”。在莎翁的《哈姆雷特》中,罗和吉只不过是两个不起眼的配角。国王要求他们打探哈姆雷特“发疯”和“抑郁”的真相,二人非但没能完成使命,反而被哈姆雷特无情拆穿并加以嘲讽。
随后,国王又命令他们陪同哈姆雷特前往英格兰,并将一封信交给英格兰国王。罗和吉并不知道,信的内容是要求英格兰国王立即杀死哈姆雷特。然而,这封信却在途中被哈姆雷特悄悄掉包,最终,哈姆雷特好端端地回了国,继续谋划复仇大业,而两个一无所知的信使——罗森克兰茨与吉尔德斯特恩却莫名其妙地客死他乡。
Studio 115 Theatre,Salt Lake City,2013
在《哈姆雷特》中,罗和吉的最后一次上场是在第四幕第四场,当时他们正催促哈姆雷特出发去英格兰,二人随后便从舞台上消失,去“领了盒饭”。至于后来发生的剧情似乎都与他们脱离了干系。就连他们的死,也是通过英国使臣之口告诉观众的。不难发现,在整部《哈姆雷特》中,罗和吉给人的印象无外乎“阿谀奉承”和“无足轻重”。
与《哈姆雷特》不同的是,现代戏剧《罗和吉》却将二人相对完整的经历呈现在观众眼前,在他们身上,创作者赋予了更多现代性的诠释,人物形象也显得更加丰满。这两个小人物,更像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人为刀,命运为俎,而他们则是鱼肉,毫无招架还手之力。与许多现代主义戏剧一样,《罗和吉》以小人物为主角,他们对人生时而茫然无知,时而彷徨失措,最终摆脱不了成为猎物的命运。
掷硬币与巴别塔
全剧伊始,命运的主题便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罗森克兰茨和吉尔德斯特恩的头上。当时罗和吉正在玩猜硬币的游戏,硬币分“头”、“尾”两面,谁猜中谁就能赢得这枚硬币。不可思议的是,连续八十九次,掷出的硬币始终以“头”面朝上。
学过数学概率的人都知道,抛硬币作为随机事件,它的执行次数越多,出现正面或者反面的比例就越接近1:1。在现实生活中,连续八十九次掷出硬币同一面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然而,在这部戏的一开始,这种情况却出现了。它意味着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小说中讲道:“科学是半瓶子醋。”这句话并非对科学的不尊重,而是表明,在神秘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现有的科学水平是疲弱无力的。譬如数学概率就属于人类对大自然最高运行法则的一种揣度。在《罗和吉》的作者看来,这种揣度是近乎绝望的:
吉尔德斯特恩:……一,概率是在自然力量里运作的因素。二,现在概率并不作为一个因素在运作。三,我们现在是在非自然、亚自然或超自然的力量里……采用科学方法来检验现象是对纯粹恐惧情感的抵制……
至于这种“纯粹恐惧情感”的产生,当然源自于未知的上帝、神秘的大自然,以及掌控在他们手上的、人类无常的命运。这也是莎翁大部分作品中展现出来的重要主题之一,他多次将命运比作“娼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同样,上帝要人死,人也不得不死。在莎士比亚的另一部巨作《麦克白》中,女巫预言麦克白不会被打败,除非森林向他的城堡移动。然而麦克白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他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最终却成为了现实。命运面前,叱咤风云的国王麦克白也只好束手就擒,更何况是那两个翻硬币的小人物。
奥利弗、费雯丽主演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麦克白》,1955
连续八十九次掷出硬币同一面的可能性是否存在?当然存在。即便再小它也存在,它也可能实现。而它的实现,无疑预示着,上帝也好,命运也罢,都不是人类能够企及、理解和概括的。一直以来,人类不断尝试建起通向上帝的巴别塔,执着也好,狂妄也罢,巴别塔终将倒塌的结局却永远不会改变。
茫然不知处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众所周知的哲学三问。面对不可知的命运和人生,罗和吉这两个小人物深感茫然,困惑不已。
罗恩克兰茨:……天亮前白蒙蒙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马鞍上敲打窗板——大叫……可是他接着叫出了我们的名字……这个人把我们吵醒了……我们是别人叫来的……那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这儿。(他朝四处看看,看起来有些疑惑)奔波在外……万分紧急,国王的诏令,他就是这么说的:官方公务,执行勿问——马棚点灯,上马,火烧火燎地马上出发,我们拼了命地赶来执行公务…………
吉尔德斯特恩:我们最好继续赶路。
罗森克兰茨:(积极地)对!(停顿)去哪儿?
吉尔德斯特恩:向前。
罗森克兰茨:……(犹豫)我们该往哪条路……我们从哪条路——?
罗和吉一大早被叫醒,赶到皇宫,随后他们的命运与哈姆雷特紧紧联系在一起,末日也随之到来。不难发现,罗森克兰茨和吉尔德斯特恩一醒来便开始走向死亡。他们登场的全部时间,都是在展示小人物的末日。
贝克特戏剧《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
从另一方面看,这一过程不正像极了我们的人生吗?作家史铁生说:“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永恒的黑暗中,我们被人仓促唤醒,茫茫然来到这个世界上,走上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路,并开始为之奔波。正如吉尔德斯特恩所说:有个人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程中半路上来到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特征、没有人烟也没有意义的第三地,看到了一头独角兽穿过他前面的路,消失了。
独角兽象征着希望也好,梦想也罢,最终都会消失、幻灭,剩下的,只有茫茫然的人生路,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就连自己姓甚名谁、过往的一切记忆也都显得可疑起来。
从这一点上来看,《罗和吉》与爱尔兰著名作家贝克特的现代戏剧《等待戈多》如出一辙,同样是两个小人物的茫然发问,同样是不可知的人生与上帝。不同之处在于,《罗和吉》多了一份宿命和绝望。
“贼船”上的“戏子”
《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中,罗和吉已被英格兰王处死。刚从海上归来的哈姆雷特这样评价二人:一心想巴结,只落得赔上了小命。这有多危险啊,区区小人物一个,却插身在敌对双方、两大巨人刀来剑往的中间。
《哈姆雷特》中,罗恩克兰茨和吉尔德斯特恩是两个谄媚小人、俗人,而在《罗和吉》中,阿谀奉承却成了小人物无奈的自保和处世方式。通过《罗和吉》,观众和读者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们几乎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大人物和掌权者之间的纷争。
汤姆·斯托帕德电影《君臣人子小命呜呼》剧照
国王、皇后、哈姆雷特、波洛涅斯、奥菲莉娅,他们的戏份大多在舞台后部充当背景,而站在舞台前端的罗和吉只顾得上一脸茫然地对人生发问,对背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它让人联想起姜文的电影《一步之遥》,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仿佛“花域总统竞选”,作为小人物的芸芸大众,并不知道其中奥妙,只有坐在台下拍手鼓掌的份。
然而,台下的观众何尝又不是台上的戏子。台上、台下没有明确界限,毕竟——人生如戏。罗和吉遇见了为哈姆雷特演戏的伶人:
吉尔德斯特恩:喂——你不换上戏服吗?
伶人:我从来就没有换下过,先生。
吉尔德斯特恩:一直在角色中。
伶人:对。(停顿。)
吉尔德斯特恩:难道你不——来演吗?
伶人:我正在演。
随后,大伙儿一同登上了前往英格兰的航船。此时,罗森克兰茨和吉尔德斯特恩恍然意识到,他们登上的,是“命运号贼船”。
吉尔德斯特恩:……人被装在船里。你不必操心怎么走,或到底走不走……自由地行走,说话,想干什么干什么,可是我们并不是自由自在的……我们也许能趁着现在,任意挥霍时间,这边跑跑,那边闯闯,但绕整整一个圈子后,我们最终又得面对一个不变的事实——即,我们,罗森克兰茨和吉尔德斯特恩,身负着由一个国王写给另一个国王的信,正带哈姆雷特前往英格兰。
卷福版《哈姆雷特》
这就是船的意象——在茫茫然的人生的大海上,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任由脚下那片摇曳的孤舟将自己载向未知的远方,一不小心就会葬身大海。所谓的自主选择和自由意志,此时都不过是命运的把戏。即便是会翻筋斗的孙大圣也难逃如来佛的手掌心,普普通通的人从众更是毫无讨价还价之力。
更让罗和吉感到彷徨的是,虽然他们护送哈姆莱特从瑞典出发去英格兰,但他们却对“英格兰”的存在表示怀疑:
罗恩克兰茨:(悲伤地)英格兰也没什么意思。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它。
……
吉尔德斯特恩:你的意思是,它不过是绘制地图的人捏造的?
英格兰与瑞典望洋相隔。如果说瑞典是罗和吉、哈姆莱特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是此岸,那么英格兰便象征着彼岸。天堂和生后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这是永恒的谜题。罗和吉对生死的困惑,也映射了《哈姆雷特》中的一个重要主题:“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剧作家、导演汤姆·斯托帕德
前苏联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曾这样评价《哈姆雷特》:“这出悲剧既复杂又简单,关于它的著作汗牛充栋,但无人说透它的秘密。唯一明白的,是它的存在,有了它,我能看清一切。”
如果说《哈姆雷特》是神秘的,是“一个问题”,那么《罗和吉》便是丰富的,是问题的延伸,甚至是某一种答案。十几年前,读完《哈姆雷特》时,我曾觉得自己就是哈姆雷特,后来,我读了《罗和吉》,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罗森克兰茨与吉尔德斯特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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