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文/庄庄

农家小院

1

“飞扬,你这周六过来一下!”老林掩上门,把手机扣在耳朵上,压低了声音说话。

“是妈不舒服吗?”林飞扬一听到父亲的传唤,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即使老林不打这个电话,他周六也是要回老家的。自从老两口回到公司栖身的平房里后,他双休只要不加班,就一定会去看看他们。

“你妈妈很好,你来了再说!”老林口风很紧,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是让大儿子过去。

周六林飞扬起个大早,开车半小时就到了。他把车停在坎下的篱笆边,三步并做两步爬上被野草慢慢吞噬的水泥台阶。

望眼欲穿的老林赶紧进屋,并让后进屋的儿子把门关上。

“是这么回事。公司里要修建安居房,已经在开始逐家逐户统一登记。姜建国两口子他们在聊城带孙子,都被电话通知回来登记,这次看来是真的要改善退休职工的住房环境了。我跟你妈妈选了一套面积大的,百把平方。我们积蓄不多,到时候按现有住房面积和选房面积的差额补钱,反正先这么选着看。这个住房名额,退休职工是一定有,但子女不知道有没有,我看旁边胡老大是登记上去了,你回头跟清玹说一声,顺便把资料准备一下,下周去公司问问,看能不能也申请一套。”老林一五一十娓娓道来,欣喜之情爬上眉梢,感觉脸上的老年斑都暗淡了许多。

“隔壁胡老大都报上去了,他们好像是有关系,也知情的早。你们试试,万一成功了呢。”老林老婆昏昏欲睡的眼眸此刻也有了光彩,附和道。

“我们不是你们公司职工,又各自买了商品房,估计希望渺茫,到时候再说吧。”林飞扬坐在沙发上,习惯性掏出手机。他对子女住房申请不报太大希望,但父母若是能够有一套带电梯的房子,他就很知足了。现在公司业务量少的可怜,收入也是每况愈下,想举己之力再为父母买一套房子,几乎是不可能。

老林今年72岁,老伴马上也是70岁的人。老两口之前在飞扬家帮着照顾孙女,转眼孙女11岁了,再在大房间里支小床不合适,所以老两口决定回去,把次卧让给孙女单独睡。飞扬母亲高血压、冠心病各种毛病缠身,这些年眼看着衰老,精神萎靡不振,似乎还有老年痴呆的征兆。

上上个月老林老婆去菜地旁边的厕所,上下几步台阶走得格外费劲,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台阶下面,半天动弹不得。骨折后在床上修养了两个多月,全靠老林伺候,才慢慢恢复。有一个带卫生间的房子,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冬天夜里上厕所实在太困难了,又冷又远。

几排平房,大多人去屋空。留下几个退休的老职工居住在此。跟老林老婆关系好的孟文秀,他们省吃俭用把儿子送去德国留学,学成归来定居青岛,儿子让她去他那里养老,她死活不愿意去。孟文秀风湿性关节炎严重,走不了多远,常常和老林老婆坐在屋檐下闲聊。平房湿气大,不利于关节,他们用姑姐的名额以内部价在城区买了房,后来就搬走了。姜建国两口子也回了老家聊城。

以前热热闹闹的平房,现仅剩蒋明东一家,老胡一家,老林一家,还有前排的刘青峰一家。看来看去,就几个孤独老人的影子,冷冷清清。

三排平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水电站时临时起的,面积18平方大、相同格局的平房高高矮矮坐落在水电站南面这个叫兴安的地方。

2

1985年底,老林老婆辞掉老家代课老师的工作,变卖了房屋田地,带着儿子林飞扬和林清玹,一路舟车劳顿来到兴安。老林是一名普通建筑工人,一直随公司在各个偏远地区修建水电站,多处辗转,最终得以在兴安落脚。

初来乍到,看到居住的房子,林飞扬寒意顿生。一间低矮的平房,半间堆放了别人家的物件,留给他们一家四口半间房,还不如老家房子宽敞。十岁的他扶着颤颤巍巍的木梯子,看父亲站在上面,一下一下钉着钉子,好在两张床之间拉起一道帘子。飞扬与弟弟睡在帘子外间,一张1.2米的床,破木板临时钉起来的,飞扬打小睡眠不好,翻来覆去,床嘎吱嘎吱响,像要散架一样。床的旁边是煤油炉子,做饭用。

一家人瑟缩在这篱下半年之久,才搬到另两间平房去。老林的工资要养活三个人,他老婆没有工作,成了名副其实的半边户。

户口没有迁来,买粮食是高价粮;孩子上学是老林拌合厂的子弟学校,要交借读费。如此一来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有一年,沙堡岩水电站工期进入验收,工人轮流待岗。待岗期间只发放基本生活费,老林这一待岗就是八个月,一度到了举步维艰快要揭不开锅的地步。

老林老婆闲不住,在平房后面的乱石块上培上土,打造出巴掌大的菜地,一家四口靠存下的腌菜和玉米糊糊维持生计。数月来,早晨、中午、晚上,顿顿是稀的可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就一撮腌菜下饭,这腌菜还要省着吃,夹着夹着就见了底。

“我不要吃玉米糊糊,我不要吃!”清玹一看碗里又是那黄稀的玉米糊糊,眼泪汪洋地看向母亲。

小时候清玹是圆圆胖胖的脸蛋,来兴安几个月,脸就瘦了几圈,面露菜色。

“清玹,等你爸重新上岗了,咱们就有钱买米了,唉――。”老林老婆宽慰着小儿子,尽量舀沉在锅底稠的一些,听到母亲那一声无可奈何的幽幽长叹,飞扬夹了一筷子腌菜到弟弟碗里。

飞扬的肚子里一阵哗啦啦响,那是馋虫在闹腾。那时候经常在外婆家吃白面馒头,外婆要是把馒头蒸开了花,他就腿一弯,顺势倒在地上打滚哭闹,扯着嗓子喊不要馒头开花,不要馒头开花――此刻他多么想念老家的白面馒头,哪怕是开花的馒头,也是人间美味啊。飞扬就着脑袋里对香喷喷馒头的念思念,强咽下去玉米糊糊。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父亲重新回去上班。

飞扬中学毕业,户口仍然没有转来。要继续上学是天方夜谭,老林逼着他去学一门手艺――裁缝。

“我不学裁缝,一个男的,天天做衣服,丢死人!”飞扬不满地反抗道。

“学门手艺,啥时候饿不着人。我跟老姜商量了,你和姜大华一起去,你们是一个师傅,也有个照应。”老林显然都安排好了,说完就死命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堵了一团东西,上气不接下气。

“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过?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得按照你的想法去做!”飞扬气呼呼地甩下话,瘦削的身子就冲出屋子。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林飞扬和姜大华在市区学裁缝时,老马他们一家搬走了,空出两间房子。老林他们就赶紧搬了过去,没什么大件家具,搬家极其容易。平房产权是公司的,大家都只有居住权,没有买卖权。这下老林一家住的宽松多了。

最头上一间是老林两口子的房间,紧挨着是二儿子清玹的房间。中间隔了黄大成两间、胡老大一间,再就是老林的客厅兼洗澡间了,房屋的后面接出来一间厨房。林飞扬的房间邻着客厅。这边最头上则是老胡家的客厅。

老胡家旁边是过道,老胡闲不住,在过道里养了几只鸡。每天下午在那里生炉子,只留一个一人来去的口子。再过去就是姜建国家的两间房,刘明东两间房,孟文秀两间房。

当初都是修水电站,从祖国的大江南北来到此处。老林好几个老乡,住在南安地区,前几年市区规划,都搬进了安居小区,有的按面积甚至分到了几套房子。而住在这里的退休职工迟迟没有动静。房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大盆小桶,滴滴答答。缝缝补补,一住就是几十年。

飞鸟尽,良弓藏,兴安这片平房似乎是被日益壮大的集团公司遗忘了。

五月的某一天,公司突然下来员工按人头登记,落实安居小区的事情,让本已心灰意冷的退休职工重新燃起了星星之火,在这片曾经挥洒热血奉献青春的地方,有生之年还是有希望住进新房。

林飞扬出差了。清玹按照飞扬的交待,去复印了户口簿、身份证等相关资料,和飞扬老婆一起去公司问询消息。办公室里一派忙碌景象,一张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似乎跟此次征集修建安居房有关。工作人员抬头,问找谁?有什么事?待说明来意后,一张戴着眼镜满脸不耐烦的脑袋从一沓资料后面探出来。“我们按照公司要求,只是登记摸底,登记也只是登记本单位的退休职工,与职工子女有什么关系?”

见对方如是说,清玹和飞扬老婆尴尬地互看一眼,道谢后离开了。

3

姜建国的大儿子姜大华开车回来。他也没有从事裁缝工作,在一家医院食堂做炊事员,因为切菜时不小心切断手指,被定为伤残。也因祸得福,医院为了补偿,与他签订了劳动合同,摇身一变,姜大华从临时工变成了有社保医疗的正式工。他老婆徐花在家附近开了一个裁缝铺,他们师出同门,当年是师哥师妹关系。

姜大华运气是好的,他们婚后不久师傅赞助他们在山顶买了一商品房。前几年城市改建被征,换到市内一所绿化不错的小区内居住。面积换面积,需要补一部分钱。大华聪明滑头,回到平房这边只三言两语就将老姜退休卡上积攒的八万多元取个精光。

老姜特别省,一年365天都是吃两顿,稀饭,基本不买菜,开垦出来的地里,长什么吃什么。老姜的老伴,小字辈的都喊她姜妈。她矮胖的个头,身体横截面是老姜的两倍,吃稀饭,一顿管不到一顿,还没到点就饿得心里发慌,浑身乏力。姜妈跟老林老婆一样,也是半边户,没有收入来源,全要仰仗另一半的鼻息。

“你不能把钱都给大华了,你多少还要给小华留一点,他现在也难呢。”姜妈穿着洗的发白的棉布衣裳,忧心说道。她知道老姜偏心,大华要什么,只管来家取。对小华就苛责得过头,横竖看不顺眼,倒像二婚头带来的。

“那个小王八蛋,他有本事自己挣去,休想拿到我的一分一厘!”不提还好,一提到小华,老姜就爆粗,眼珠子瞪得似乎要脱眶而出。他耿耿于怀的是小华弄大别个姑娘的肚子,姑娘一来家,马上反悔不结婚了,扬言让老姜家赔1.5万的堕胎费、营养费等,不然就上法院告他们。这件丢人现眼的事在老姜的心里,像根断刺,剜得他生疼。

小华没有文凭,没有技能,父亲还不待见。老家的亲戚在当地还有些门路和威望,姜妈托侄媳妇在老家给她寻一门亲,成家立业,别再一个人漂着。

小华两口子忙于做装修材料生意,儿子出生后,就请老姜老两口回去帮助带孩子。这下老姜的房子就空荡荡的了。

大华打开车门,下来两位老人,然后从后备箱里搬东西。

“大华,你回来啦?”老胡家的那口子是个高门亮嗓,一看见就分外热情地打招呼。

“哎,胡妈,回来啦。这不是爸妈回老家帮我弟看孩子去了嘛,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娇娇外公外婆过来住段时间,帮助照看一下。”大华到底年轻,拎着几个包裹爬台阶轻轻松松。上来后他不忘回头叮嘱岳父,“爸,你搀着一下妈,这台阶陡。”

老胡家的笑容僵在脸上,顿时明白了,这么大费周章的把不想干的人弄过来住,莫不是打安居房的主意。

4

晚上八点多,老林电视都看了几个小时了,老胡家才开始吃晚饭。一大家人凑齐了,不算当兵的大孙子和已经上班的孙女,合计九个人。

一盘盘菜从厨房传出来,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像家宴。

“老大,你们那个房子,确定已经登记上去了吧。”胡老四媳妇再次求证。

“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昨天还跟分管负责安居房的刘叔叔打电话了。”胡老大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比林飞扬大三岁,是这几排平房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生头衔着实让胡妈在这几个女人里风光了一阵,连走路都带着势不可挡的劲风。

胡老大毕业后分在一个厂里,待遇优厚,因为胃病严重,工作无法继续。回家养病时,在最下面一排平房尽头开了一个小商店和一个极小的麻将室。没有生意可做时,就以打游戏来消磨时间。随着此地最后一个厂子破产,几乎没流动人口了,只能关门,他又寻一个保安的工作。

“那就好。二嫂子,你们现在生意忙,不说一星期回来,再怎么滴半个月要回来一次。”老四媳妇俨然大家长,她虽然排行老四家的,但年龄跟胡老大差不多大,“你看老大他们虽然买了房,一直还在家里吃。我们呢,市区的房子和加盖的那层都租出去了,我们也回来住,骑电动车来回跑也方便。那就剩你们了。”

“我们住回来,不习惯。再说公司的事情太多,累了也没有精力来回跑。现在我们市区的房子也置换了,那个安居房你们能分着是好事一桩,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老二媳妇一向也是精明能干的主。

“这个事,具体还得看上面。反正我们是打算回来住,还有几包衣服就搬得差不多了。牛牛上学,就我和老四辛苦点,轮流送接。”老四媳妇给胖墩墩的儿子夹了一个鸡翅。

老四两口子一直在市区开摄影店,前些年大影楼犹雨后春笋,竞争日益激烈,在店面、服装、化妆、摄影技术各方面他们都跟不上时代需求,就结束了摄影拍摄生涯。现在倒也安安心心上起班来了。她高龄怀孕后,体重居高不下,看起来她倒像是几个妯娌里面最大的那个。

“等老娘她们住进新房子,就把老家的大伯和小叔接过来玩,多住一段时间。快二十年没来过了。”都是70多岁的人,见一面少一面,老二媳妇不免说出了老人的心里话。

“是啊,小叔说我们不搬新房子,他就再不过来了。说我们上厕所不方便,洗澡不方便,想吃个早餐要走好远。”老胡的老婆大嗓门惯了,一说话坎下的人都能字字入耳,此刻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至少降低了60分贝。

“还是我们那时候穷,当年在南安那边要是能凑4000元买个单间,现在也早已住上新房子了。南安开始不如我们兴安地方好,后来划分为市区管辖,我们这里反倒成了三不管。不过好在,盼星星盼月亮,我们在入土前总算是还有个盼头。哎呀,公司还是没有忘记老人,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情!”老胡平时不饮酒,今晚却斟了小半杯。抿一口入嘴,脸上似红霞满天,眼睛笑眯成一条线。老胡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没见他跟谁红过脸,如今更是一脸知足。

“响当当的建筑公司,退休老职工却住着几十年前的危房、平房,说出来谁相信呢,就像笑话。”老四媳妇打抱不平地补了一句。

“听说这次安居房的位置大概在临江门一带,可是好位置呢,周围设施齐全,交通也便利,比我们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强上百倍不止。”胡老三有小儿麻痹症,没有能力成家,一直跟着老胡两口子。

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各自充满憧憬。

盼望着,盼望着。

秋天来了,冬天也走了。

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平房下面的电线杆上,贴上了一张通知,鲜红的印章像诺曹的大鼻子。大篇幅的陈述最后浓缩成一句话:关于安居房的修建计划黄了!

混浊的眸子再次暗淡下去,兴安这个地方重新陷入一片沉寂和无望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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