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年代(32)

第二十章——我是谁

1你正常吗

叙述结束了,我坐在长长的椅子上,前面是斑斓的墙壁,屋顶是鲜艳的红色,中间悬挂着一个圆圆的闪光球体。墙壁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玻璃镜,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里面的样子,想着我说过的话和很久以前的事情。在我后面是一个白色衣服的女人,他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似乎要把我从前面挪开,把我从这个房间里清除去。

完了吗,一切都完了吗?包括回忆。

是的,就这样简单,我的一切到此为止。

那麽告诉我,你是谁?

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正常吗?

是的,我觉得自己很正常!

每个精神病人都会这样讲,请给我证明。我才会相信你不需住院治疗。

我可以背诵苏轼的诗。

文学偏执症,现在谁会记得苏轼。

我可以左手划圆,右手划方。

精神分裂,左右手不能统一

我买的股票已经翻倍了。

妄想症。你需住院了。我现在开手续。等你好了来告诉我。

你有家人吗?

我摇摇头。这像是一个恶梦。

父亲已经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是上千万的遗产。

你的妻子呢,或者孩子。

我又摇摇头。

她叹口气,严重的失忆,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干什麽。

我不想住院,一点也不想。

那好吧,很好,你现在就回家,你家的门牌号市028号,会有人带你去,拿上你的东西,还有这些稿纸。哪里有一张很舒服的床,你可以安安静静的睡一觉,吃饭的时候会有人喊你,好了,你可以站起来了。

我宁愿是个梦,或者是妄想。看着那张魔鬼般的漂亮脸孔。

医院的设施很漂亮,我情愿只是在疗养。我没能走出去。或者需要时间。

女医生姓焦,。焦洋洋。走出房间的时候我看出她笑意盈盈的脸。

走到她的后面,听她在打电话,声音嗲嗲的,眉目生情,腰肢软得像煮熟的面条。我听不清内容,只听的最后几句,好的,宝贝,想你,几句话。

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全部空的,她说,你先住这里吧,原先的那个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所谓的走了代表什麽。她继续说,很快你就有一个伴的。保佑你不会是个暴力幻想者。

我度过了第一个安静的夜晚。很安静。像殡仪馆里的气氛。我参加过一个葬礼,一个年轻人的葬礼。我一个人跑到一个偏远的村子里,看着许多陌生的人在哭泣,灰色的天空,白色的纸幡,红色的眼睛,红红绿绿飞舞在空中的纸币,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房间和女护士的声音一样的冰冷。这使我突然怀念起冬天里的炉火。那很久以前的冬天,我坐在帐篷里,身边升腾着蓝色的火焰,烤羊肉吱吱的冒着香气。外面是白雪皑皑的天地。很怀念那样寒冷里的温暖。我觉得那样的冬天,那样的人生无比的幸福!

女护士把门关上,砰的一声完全把我和正常的世界隔开。我坐在硬木床上,呆呆得想起那一面镜子。女护士拿手机的姿势,她说话时的腔调,走路时摇摆的臀部。还有那个下午。我说了无数故事的下午。

2山夜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屋子里还有些亮光,这里的窗子比较小,隐约地看到对面黑乎乎的山,;那些山像道屏障,山尖上有朦胧的雾气,看的时间长了,雾气就会飘过来,眼睛也朦胧起来,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见到红色的钢铁大门紧紧地闭着,台阶淹没在黑暗里。保卫室里透出的灯光显得很亲切,那是这个地方唯一可以感觉温暖的地方。

山风有些凉,已经是过了夏天,所以晚上要加一些后衣服。其实应该是属于精神疗养院的秋天。我依然穿着单衣,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必要去治疗。这样的想法反而使他们更加害怕。

一夜无眠,我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那是山上某种动物发出来的声音。我不了解山。也不知道生活在山上的生物的习性。整夜听它们不疲倦的吵闹。我想自己的事情,结果是越想就越想不通。

我记得阿呆送我来的时候说,希望可以很快的来接我。他妈的,我真想骂她,我想说,在里面的应该是他,可我们调换了角色。我完全现在回忆里不能自拔。我不希望有人来看我,更不希望看到熟悉的人。

黎明的时候,我做了梦,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着,我看到了林苏,她依然那副打扮,她站在一个巨大的飞船上,上面是蓝得耀眼的天。下面升腾着火焰,她在看着我笑,笑得那麽美,好像从来就没有那麽美过。她的裙摆飘来飘去,我说,林苏你说话呀。她不说。我生气了,我说,你不说话就永远不要说了。

她哭了,很伤心地哭了。哭的时候,上面的天空变成了紫色。她逐渐上升,而且离我越来越远。

我想拉住她,可总也拉不住。她越来越小,逐渐被紫色的天空融化。最后成了一束巨大的紫罗兰。我喊着林苏的名字,拼命的喊着,可用尽力气就是无法发出声音,梦醒了。我出了一身汗。林苏不会回来了。

早餐还算丰盛,牛奶,豆浆,还有油饼小笼包,煎蛋,每人还有一小碟咸菜,大多数是穿白色衣服的人,只有几个和我差不多样子的人在相隔很远的地方作者。我们之间没有交流。饭毕,我有幸可以在院子里转一转,才觉出这里的空气新鲜。因为很久没呼吸倒如此纯净的空气了,精神也很兴奋。还做了几个动作。心想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间也许不错。

上午,护士找到我。她带我去了一个房间。我看到焦洋洋坐在那里,她的脸上涂了太多的化妆品。使我不能正确判断她的年龄。她的眼睛一只看着我。我坐在她的对面。护士出去了,像是一次审判。

她说话了,声音也柔软的,好了,我们慢慢开始吗,闭上眼,慢慢得想一下,你是从那一天开始变得不再喜欢和人接触。你开始不喜欢身边的人,或者变得暴躁。你的情绪很烦躁,你想逃离,从一个熟悉的环境里逃出去。

我闭上眼,想着她的问题,我一直不喜欢和人接触,我一直都有些厌倦。阿健走的时候就警告我,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会坚持不住的。可我还是到了这里。

现在可以和我说话嘛,想着我是陌生人,你可以放开的讲话。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屏幕。你不认识我,我们永远不会认识,你不要背上包袱,想着你过去的任何一天,我们就这样开始好吗?

好吧,我想。任何的一天,我看到黄为和那个诗人睡在一起的那天。我生气了。我觉得我还在喜欢黄为。只是我需要时间,可她选择了那个诗人。他们亲切地说着话,做着亲密的动作。可我忍耐了,我绅士的离开了。我做得很好。至少我潇洒得像头猪。

我说,我的女朋友喜欢上了另外的男人。我看到他们在一起,那是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一个人打车去了外滩,看着黄浦江来往的轮渡,我想人生不过如此。但从此我换上了失眠症。我睡不好,总是有声音在我的耳边,是麽名奇怪的声音。总是有人在说话,男人的,女人的,他们还在笑,笑得很夸张,那些是我熟悉的面孔。我以前认识的朋友都会和我说话,有些已经死掉了,可他们还不放过我。

我可以吸烟吗?我问

她看着我点点头。我拿出一盒中南海,哆嗦着点上。然后狠狠地吐出烟雾。烟雾在空中完美的伸展开,空气中有轻微的声音。我不看女人的脸,。我看对面白色的墙壁。我想可以在墙壁上画一幅抽象画。关于玉米的。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那个很卡通的女孩。我们在校园里相遇,我们聊得很开心,尽管我失恋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喝到很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旅馆。她没有害羞,我们都很尽兴。那是一次伟大的相遇,我们谁也不喜欢谁。只是为这次相遇感到兴奋。她很用力地抱着我。我们筋疲力尽的睡去。我醒得早,留了张纸条,结了账,告诉服务员两个小时后可以叫醒她。走出旅馆,我决定重新开始。我去了上海。

她不习惯我的烟味,她的眉头很紧,脸色红润,嘴唇紧紧地闭着,呼吸有些急促,我想她或许紧张了。其实我也很紧张,我尽量找出自己的往事,因为之前我已经说得过多了,但不详细,。

她说,你一定要详细,每一个细节,细节会影响你的生命质量。不会只是一片云就决定了你的悲观,你有自己的原因,那是一个难言之隐,但是说出来了你就会变得很好,你会健康地离开这里。我们的目标就是使你离开,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掐灭烟,我站起来,因为时间似乎快结束了。

上午的谈话毫无进展,胃肠消化很好,所以我发现自己很需要食物,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结束了谈话,她破例握了握我的手,很有温度的一双手,也很完美。指甲修得很好看,我有种亲吻的冲动。女医生很快的抽出去。好了,她说,你会很快好起来的,记得我的话,忘记该忘记的。

下午,律师找到我,他是在履行最后关于财产继承方面的事宜的,我讲在一个月后彻底拥有那些财产。谈话的时候,焦洋洋也在场,律师还询问了我的恢复情况。她的回答是,还好。

还是那样的聊天,不过变成了一星期三次,我们也换了地方,因为我建议外面会更好。她说,你叫我姐吧!这样我们就不会有障碍。你定时吃药吗?

我不喜欢那些抗抑郁的药,那样的治疗不适合我。我说。

3活着

我们有时会走出大门,我们像是一对朋友,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路边是郁郁青青的植物,脚下是各式各样的石子,焦洋洋穿了双黑色的运动鞋,深色的牛仔裤,头发挽起来,把光滑的额头完全露出来,眼睛明亮,唇油是淡淡的浅粉色,打了眼影,把整个鼻梁凸现出来。我们再散步聊天,看上去像一对情侣。我开始说到上海,上海的冬天有很多的雨,把一切弄得潮湿。我暂时忘记了北方。开始习惯这种潮湿。

讲一下冬天的雨吧,在冬天里打着一把折叠伞,走过街道会是一种什麽感觉呢?我那里只有雪,冬天是属于白色的。

你是哪里人?我问

内蒙古,她说,离呼伦贝尔有一千里地。我多麽渴望草原,我一个人偷偷去过,只是一个人站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旁边是刚刚认识的蒙族朋友。我们站在那里,看着格桑花一点一点的开放。感觉很好。

我想不出上海的冬天会使什麽样子的。

是灰色的,上海的冬天是属于灰色的,包括街道,街道上跑的车辆,路边的常绿热带植物,豪华的别墅园林上面永远是灰色的天空。

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是严肃的紧张的,带着职业的凝重与礼貌。他们在雨里快速的行走。没有人会记得冬天,冬天并不重要。

我们一直不听地向前走,我想站下来,可是她一直不肯停下来,我只好边走边说,

黄为会在冬天里穿上那件灰色的呢子大衣,那是从一家名牌店里买来的,用了她半年的工资,可只有那麽几天可以穿上它。

黄为说,上海的冬天太短了,她怀念北方。她在北京呆过很长的时间,但她是南方人,她的性格适合这里的雨,她只是喜欢穿上大衣时的感觉,可她走的时候竟然忘记了那件衣服,我给她送过去,其实我想告诉她,我还喜欢她,可是她打开门,我看到了那个诗人。他们显然在做那种事情。黄为的头发散乱,我把衣服扔给她,就走了。彻底地走了!

很悲伤吗?她问。

当然了,我说,其实内心还是有准备的,只是没想到它会这样快的和别人在一起!而且是一个很差劲的男人,没有人愿意输给弱者。我也不例外。其实最终他们也没在一起。也许那天黄为喝多了也不一定,但无论怎样,我们之间是彻底的完了!

真的喜欢过她吗?她怀疑的问。然后终于停下来用眼睛听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似的。

我不太适应她的直视,就看着旁边的一棵核桃树。真的!我用力地说。

只是在心里还想着别人,所以拒绝了婚姻是不是?

我说不清楚,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离开了那棵核桃树,要是季节合适我们会停下来摘一些核桃,吃过新鲜的核桃吗?她问。

我摇摇头。

这里的很多东西我都没吃过,比如生在路边的一种可以吃的草,味道苦涩,但却是有营养的,这种草蘸着面酱吃起来很有滋味。

怎麽会来这里?轮到我发问了。

她用脚把石子踢得很远,“就像石子一样,哪里会有固定的位置呢,缘分吧,还有任何人的相遇也是如此,不知道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个时刻等你的是什麽?所以来了,所以认识你!

我们走出很远了,向后望去依稀可以看到疗养院里红色的屋顶,山路可以转弯了。我们又向回走,该回去了,我们已经出来太久了。

她的步伐明显加快,回去的时候我们没再说话,显得很安静,只有走路的声音,红色的屋顶越来越近。可以看到大门了。穿蓝制服的门卫站在那里,以一成不变的姿势迎接着我们。其实可换一个塑料的,我说。

焦洋洋笑了笑,真的希望你不是我的病人。

我深深的叹口气。分手的时候,她问,明天你会讲些什麽?

我说,没有人会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麽?我也不例外。

晴天的时候,我可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整个的身体浸在暖暖的阳光里,天空蓝得耀眼。石头是褐色的,山很清晰,层层叠叠的与我对峙。白色的云飘过去,像一个柔软的梦。

人很容易被环境左右,我想起林苏的悲秋。在所有人里面,只有小美最坚强。林苏只是一种简单。她说,她只想简单的活着。

林苏说,她只想简单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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