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我是一个不孝女。

因我的一句话，母亲哭了一整晚。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气哭了年近六十的母亲，她一定是伤透了心，才哭得那样叫人害怕。

我因脚伤在大姐家休养，母亲照顾外甥女的同时照顾我这个伤员，这个伤员丢了工作又失了爱情，心情十分苦闷，却不知羞耻地总将无名的闷火烧到最亲近的人身上。

事情发生得很平常，大姐问起以往常来找小外甥女玩的小朋友洋洋最近怎么不曾来，我翻着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眼皮也没抬地答，是她外婆不许洋洋来玩。

正在给外甥女放洗澡水的母亲闻此言，从激动反驳上升到喋喋唾骂，我与大姐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句话对她的刺激为何这样大。此话并不是我胡编乱造，确实在某一个下午母亲曾婉拒洋洋上楼来玩耍，可当我轻描淡写地陈述此事实时，母亲却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愤怒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我回过神来，便态度并不诚恳地向母亲道了歉，称自己说错了话。母亲心头之火愈加烧得旺盛，直至摔了东西引来邻居围观，方抽泣着回屋躺到床上去了。

彼时，我心中并没有太多愧疚，更多的是震惊和恼恨。由于母亲骂的话实在难听，我在心中将《傲慢与偏见》的纸张一页页揉成团，收起行李拄着拐杖离开这里。而这一切我仅允许自己在心中演习、排解，因为我很清楚那样做只会让母亲更加愤怒和伤心。

母亲为何会因这样一句话而竭斯底里，我十分不解。

毋庸置疑，母亲是爱我的。

脚伤数月以来，我辗转多地求医，皆是母亲相伴照顾，每每脚痛难耐，最心疼的总是她。

所以，母亲伤心痛哭的根本原因大抵不是因为我，而是她所处的环境中一直潜在的矛盾导火索。

母亲照顾大姐的女儿已三年有余，俩人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存在诸多分歧，彼此不退让，日复一日不能得到调解，难免时常大动干戈。曾经母亲因气急收拾行李要离开，大姐却是泪眼婆娑挽留，孩子是真的需要外婆的照顾。

但外婆的照顾与保姆有异，外婆是需要有存在感的，她的意见期望被采纳，毕竟是家庭的一份子。母亲是长辈，又是天性好强的人，怎能甘于每天伺候吃穿、打扫卫生充当保姆的角色？她需要证实自己在这个家庭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而不是因为年老跟不上时代，不能工作而被忽略在社会的最底层。

卡耐基《人性的弱点》中提到贾姆士说过的一句话：“人类天性至深的本质，就是渴求为人所重视。”这是一种痛苦的，而且亟待解决的人类的“饥渴”。寻求自重感的欲望，是人类和动物间，一项重要的差别。“受重视”这个愿望像人对事物和睡眠的需求一样迫切，一样强烈，但却很少被满足。

我想，我大概理解母亲为何因那样一句话哭得如此可怖了。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一直是大姐与母亲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是最不希望她在教育孩子的时候被否定了。她不喜见洋洋小朋友来找外甥女玩大抵也有她的道理，或许是洋洋顽皮将家里弄得太脏乱，又或许是外甥女总喜欢抱洋洋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而大姐于此问题，却恰是存相反态度，毕竟外甥女一个人太孤独，玩玩具也是需要有伴的，作为母亲是希望女儿多交益友的。

我的一句话无疑让母亲和大姐间的矛盾摆在台面上，母亲大抵是恼羞成怒的，因在让外甥女交朋友的问题上，我很明显是站在大姐这边的，而且作为指控者毫不留余地指出她的‘罪行’，她孤军无援，且又想起平日里的种种委屈，觉得在家中毫无地位，自己的感觉及表达时常被忽略，于是说出儿女们未曾将她当人看的话来。

我与大姐幽怨地对望一眼，眼神里写满否定和倔强，谁也不愿去哄哄母亲。

是夜，母亲的啜泣声还未止，她走下床来抹着眼泪为我准备好了明日的药膏。我想着那句儿女未曾将她当人看的话，觉得却是过甚了，但我们的确不知在何时已未曾将她当母亲看待。小的时候母亲教导我们，如今母亲老了，我们却教导起母亲来，从未顾及她作为长辈的感受，此不孝，乃真正令人羞愧及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