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是我大学同学,那时的她腼腆害羞,却在大二年做了件震惊全校的事情,在一个早晨,她从宿舍6楼一跃而下,摔在了草坪上,没死成。住院半年,经过心理疏导,慢慢康复。在医院见到她,她一直沉默,谁都不理,她的室友告诉我,事发前几天晚上,她和一个女孩吵架,互不相让,分贝渐高,楼道各个寝室门里纷纷探出身体,于是谣言四起,那个女孩骂依依是贱人,被包养了还评了“三好”,依依只是不断质问那女孩,为什么要偷看她的日记,为什么要写告密信给教导处,为什么要抢自己男友?争吵的内容迅速被提炼成了一个肮脏不堪的标签——放荡的坏女孩,贴在了曾是乖乖女依依的身上,再也撕不下来。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依依没有辩解,在无人处大哭了一场,然后留了份遗书,里面塞满了刺目的伤痛。她生无所恋,希冀得到原谅。
依依心里挺苦,为了念大学,她揽了多份兼职,勉强生活,又靠着奖学金、助学金维持学业,对家里,她只报喜不报忧,她的苦,不愿倾诉。依依心里痛,父亲得了癌症,那时艺校包养恶风正浓,她指望找个大款,用身体交换父亲的生,可大款只是骗了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很脏,变成了自己最鄙夷的人,父亲最终没能留住,那时她曾想到了死,但她忘不了母亲身影,怀抱父亲遗像,身体单薄、颤抖,她的痛,不敢倾诉。依依心很累,有个叫俊的男孩追她,爱她、疼她,她也爱俊,可是俊爱的是真实的自己吗?依依不敢多想,她有不堪的过去,害怕失去俊,又不能直面俊,患得患失折磨地她快要窒息,她的累,向谁倾诉?仿佛全世界在偷窥,秘密不再是秘密,依依反倒轻松了,心中的包袱落地,她也跟着落地。
在这生死一念间,谁曾与路过她的世界,驻足、关切?清醒的夜晚,手机紧握手里,期待铃音响起,一句“好久不见”,温暖如初;校园小径,拉长了落寞的身影,一声回眸:“依依,一起吃饭!”;村口树下,拥入母亲怀里,耳边传来:“闺女,路还长着呢!”;清晨楼顶,步步惊心,盼着手被握紧:“依依,醒醒啊!”。这些幻想出来的心灵鸡汤,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点亮的世界一样,一直平行,与现实从未有过交集,结局残酷,如熄灭的火柴梗,手里留下的,只剩虚妄。 病愈后的依依消失了,众人已然忘掉了她。
大四毕业聚会,我们一起喝酒、惆怅、不舍,从大一青葱岁月到大四迷茫时代,众人纷纷翻出回忆,笑与泪交织,三五成团,情到所至,抱头痛哭。这时,有人提到了依依,气氛冷凝。依依的前男友俊打破了沉默:她现在过得挺好!依依退学后,去了北京,开始了新生活。之后,关于依依的消息,都是片段,北漂女孩依依做过理发店洗头妹、餐饮店服务员、楼盘售楼员,两年后又回到家乡的高中重新复读,考上了另一个城市的大学,毕业后又考托福,被英国一个管家学院录取,毕业后已经是高级管家了,专门和任性的有钱人打交道,无论多任性的要求,依依总能见招拆招。去年,通过MSN,我跟她联系上了,谈起她的职业,我说:现在有钱人都这么任性,这伺候人的活不好干吧?她笑道:我泱泱大国,伺候人的职业少说也有数千年的历史了吧?我也是得其精髓,去其糟粕的,这都不是事儿,你敢要原子弹,姐也会赴汤蹈火,给你整来一枚!依依变了,她浑身上下透着迷人的气息。
13年6月的一天,在朋友圈,依依发了条状态,她人在挪威,刚刚上传的异域风情照就获得了无数羡慕点赞,之后,依依又玩遍了欧洲列国,在朋友圈频发状态,并且给这些状态取名为——我想让这个世界看看,大有一种女王陛下傲视天下的味道。
13年9月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依依的声音从那端传来:快来!我在西直门呢!女王发号施令,我照办,屁颠屁颠赶到西直门一家饭店,推开包厢门,看到的全是熟面孔,因为都在北京混着,大家没事就聚一块儿,只有依依多年未见。那天晚上,众人默契十足,闭口不谈往事,所有的话题围绕着依依的欧洲列国游展开,似乎又找回了毕业聚会那晚的氛围,从青涩职场岁月到职场混子时代,挫败感和无力感不断涌上心头,淹没在一片哭爹骂娘声中。
那晚大家都喝高了,我负责送依依回家,她却硬要拉我去一个地方,在她家楼顶,依依说话开始飘了:子尤,你——知道吗?我现在喜欢上了一项——运——动!她说着,就踉踉跄跄要站到楼顶台子上,我赶紧拽她回来,吓得我酒醒了一大半,大声吼道: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你现在可是人生的赢家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依依转过头木木地看着我,然后“哇”地一声吐在了我身上,我一看那呕吐物,终于也忍不住,哇哇地吐,感觉肠子快要吐出来了,之后我整个人都清醒了,依依盯着我,哈哈大笑。
“其实我早想通了!”依依眸子里闪着分外认真的光,我知道她酒醒了。“那天,当我跳下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但是已经迟了,姐姐我已经跳下去了,又不能时光倒流!你相信吗?当你快要死的那一刻,整个时空好像停止了,也可能是一灵光,脑子光速运转,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片段,我想到我这么一死,就如同老天爷放了的一个屁,除了臭一时,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甘心,所以我就在想,如果能捡回一条命,得好好活着!”我嘴贱,调侃了一句:“怪不得那天我听别人说,有个女孩从楼上跳下去时喊——我——不——想,“死”字还没说出来呢就掉地上了”!“是啊,是我喊的!”依依一脸认真。我下巴快要掉下来了:“你是上帝派来的逗逼吗”?
依依喜欢上了跳伞,她喜欢上了坠落的快感。我问她: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啊?她说:“应该不是,可能是在怀念伤痛吧!在北京一家餐馆打工的时候,没地方住,我晚上就负责看店,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铺张报纸睡在上面,有天晚上,厨子回店里取东西,趁机要占我便宜,我用酒瓶在他头上开了个口子,逃离了餐馆,那晚我在桥洞里睡了一晚,早晨醒来,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水,我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包括跳楼的那一刻,然后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想通了,起码我还活着!也许那时候,我开始用放弃来搏取未来的可能性,我放弃了与不公争辩,因为那没用!我放弃了异想天开,因为那只是麻痹神经。放弃了该放弃了,反倒得到太多从来不敢奢望的,你说奇不奇妙”?
“是啊!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患?每一次崩溃的边缘,就是每一次全新的开始。”我装逼地对她的故事评论了一番。依依没理我,继续讲她的故事:“后来,我迷上了跳伞,每一次身体坠落时,我就会想想那次的愚蠢,想想未了的心愿,想想再怎么不济,姐姐也不要做老天爷的屁,好歹也做一坨具象的粑粑吧!我下巴碰到脚面:“姐啊,你能不能别恶心人啊!正聚精会神听你煽情呢!手帕都拿出来准备擦眼泪了,你却让我捂住了鼻子”。依依说,这不就是人生嘛!突如其来的恶心总让你猝不及防,姐是教你宠辱不惊的道理。对于她的歪理,我找不出邪说反驳了!
2014年3月8日凌晨,一架飞往北京的飞机离奇失踪,几天后,依依打电话询问朋友同学有没有在这架飞上,我说没有听说。她说:希望他们平安。我刚接了一个服务要求,一个中东土豪客户看到新闻说有一家人在这个航班上,他希望出资让我们找到这一家人。我说你们这个工作快赶上FBI!这种事儿都敢接啊?她叹了口气说:现在奇葩客户太多了!据说,为了找这一家人,依依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成功,他们公司本来想租个飞机,让擅长跳伞的依依一次次跳下去搜索,但是涉及到领空领海的主权问题,这一方案作罢!
3月24日22时,马来西亚总理宣布飞机坠毁于南印度洋,乘客无生还可能。看到这条消息时,群里面炸开了锅,大家都很气愤,也为逝去的生命难过惋惜,随后群里归于平静,许久,看到依依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我懂他们!我回了一句:你懂谁?依依说:我懂飞机上的那些人。
我说:依依,人为什么会想不通?
依依说:想通了的他妈的都是哲学家或死人,你是吗?
我说:一直想不通怎么办?
依依说:试试某种死法!死一死就知道以后还会有无数个想不通!
我说:宋依依,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温柔可爱一点?
依依说:那个款的宋依依因为想不通,已经死了!
我说:依依,原来你就是——哲学家。
依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个活死人,站在死的角度看活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