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旦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带着一个旧式的手提箱,里面是他的全部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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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千层底薄了不少,青灰色的长衫上落了一路的尘土。紧扣的帽沿下,又增加了几撮白发。从眼角的皱纹可以看出,岁月的还是不留情面地在那张俊俏的脸上着下了痕迹。

庆幸的是,那双眼睛依旧浑浊中流露着坚毅,沉淀着曾经的岁月。努力把疲惫不堪的身板挺得笔直,在回城的路上。一步又一步地,踽踽前行。

走过西桥,看见那间空舍。

天已经黑了。

从李伯手里接过钥匙,推开门,皮箱放在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方木桌上。靠窗的两把破洞的藤椅静静地躺着,窗台的爬山虎伸着蜷曲的触角,嫩绿的叶片,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

在心里默默回忆着,喉头不自觉紧缩,好在没有掌灯,却还是任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月光透过窗子倾泻到床沿,远远地有箫声传来。断断续续地,想必还是个初学的孩子。夜渐深,西桥也出奇地静。箫声止了,大地像沉睡了一般,传出微弱的声息。

“师哥,你走吧。”他语气决绝,没有温度。

往事却一幕幕浮现:

在师傅家的院子一起顶着毒辣的太阳受罚,躲在水缸旁大口大口地吃师娘悄悄塞给我们的点心,一起偷偷学艺,幻想着某天成为台上的名角。

院子里的欢笑,挨打时的隐忍,即将登台的欢呼雀跃,失落时的相互拥抱。扎着马步,抬头数天上的星星,在清冷的月光里迎接温暖的黎明,一起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房门扑到床上休息。

台上的默契,台下的阵阵喝彩,师傅第一次冲着我们满意的点头……

可今天,他说得毫不留情,十多年的情谊一下子荡然无存。

“保重。”对着正屋桌台上,师傅的牌位,我跟你说了这最后一句话。后来,我提着箱子,你当年送我的那个。穿上师母很久前为我纳的千层底,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大院子。

出了院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过往的汽车发出嘈杂的声音,女人们抹着浓妆,穿着花哨的旗袍,妖娆地走在街上。小孩子成群地奔跑,嬉闹。穿着制度的警员揣着棍子大摇大摆地寻找作乐的法子。胡同里,盛放杂物的篮子上,一群苍蝇在飞,不远处躺着蓬头垢面,饥饿不堪的残弱汉子。

远离,急切地。

我一路西行。乘着船——

可能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更想去做自己憧憬的事情,更加怀恋从前的生活,更想体会曾被自己遗忘的感觉。所以我想回到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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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戏班坐着一艘不大的船,船行了很久。两岸的青山倒影在水中,拨水的竹筏旁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群鸟从我们头顶飞过,落进岸边的树林里不见了。只有阵阵啼鸣回荡。

师弟和我那时候都还小。

我们站在船头,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师傅说师弟的嗓音听起来很是圆润温厚,是个好苗子。所以,尽管师弟晚我两年拜师,但终究先我登台演出。这次城西的戏场,便是师弟的首秀。

随我们同行的还有我师傅深交多年的朋友,姓陈。陈师傅的二胡拉得极好。他俩是因为《玉堂春》结识的。

我虽然不如师弟有天分,可很懂得笨鸟先飞的道理。自拜师以来,每天都会早早地起来练功。

那天,水面泛起薄雾,空气有些凉。静静地能听林间鸟儿的清啼,船桨拨动流水时发出有节奏的韵律,两岸的丛林深处早起的人家升起袅袅炊烟,隔了岸,能瞧见小片的红色晕染了天空。


梨花开,春如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是师傅的声音。陈师傅的二胡应和着,清亮的唱腔,沉郁的情感,哀婉的弦音……师傅娴熟地单指回身,恰到好处的抬头,柔情的提襟掩面……

直到师弟拍了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陈师傅提着二胡和师傅谈笑着向我俩走来。

“师哥,我一定努力学戏,将来也会唱得和师傅一样好。”师弟冲我眨眨眼,然后转身离开。

“唱得和师傅一样好?”我说得很轻,似乎一阵风吹过,便会被带走,落入水中,喂了游鱼。

天已经大亮,东边的天空红彤彤的一片,很美。

船未靠岸,便能看到挤在岸边的人群。大家笑着,闹着,翘首以盼。师傅在出发前就告诉过我们,城西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请戏班来唱戏,说是庙会。除了春节,这算是小城最热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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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师弟抬着家当跟在师傅后面,由管家领着我们过了西桥,来到一家房舍。屋主人李伯早就把屋子打扫干净,靠着门前的木柱子等我们。

一进屋子就看到一张漆红的木桌,一壶热茶倒扣着四个青色花纹的茶盏。陈师傅把二胡放在桌上,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和师傅慢慢地品起来。

“咚——咚——咚——咚”

锣鼓喧响,戏台下早早地围满了人,嘈杂的环境,呼唤孩子的声音也不由地抬高。榆树下是卖糖人的老头,旁边站着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小心地看着正在忙活的爷爷。老头的手艺很好,游龙猛虎,鸡羊狗兔,都活灵活现。老头的周围围了一群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黄灿灿地糖人,咽了咽漫到嗓子眼儿的口水,雀跃欢呼。

“师哥,我也想要一个糖人。”

“嘘——师傅在呢,他不许我们吃。”

“就一个。”师弟悄悄地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哪儿来的?”我惊异了,拜师以来,我们是没有工钱的。

“下船的时候,捡了一个。”师弟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你们在做什么?楼月,好生准备着,第一场戏,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师傅拍拍师弟的肩头,给予重任似的。

“是。”师弟望着师傅,用手扯了扯我的袖子。

“楼云,今日的戏,你在后台,多学习。”师傅望了望我,便和陈师傅去了后场。

“师哥,记得我的糖人。”师弟朝榆树方向匆匆望了一眼,便去寻师傅去了。彼时的榆树下是一群围着糖泡欢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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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了。丫头,去听吧。带上几个糖人,分给别的孩子吃。把这只糖兔给台上那个小青衣。”

“阿爷,我去了。”

那天师弟的表演,颇受台下观众的喜爱。掌声,欢呼声阵阵,师傅赚足了面子。

“你唱得真好听。”

“嘿嘿……我师傅唱得才好呢!”师弟不好意思地低头。

“给你。我阿爷做的。”

“糖人?”师弟惊喜地接过来,急忙尝起来。

“真好吃。”

后来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内容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总之,那天师弟回到房间总是笑。看到我偷偷给他的糖人,也不吃,宝贝地放在他的小箱子里,也不担心它化了。

“师哥,我喜欢这里。不想走了。”

“看来师傅白疼你了。”

“骗你的。等我有了钱,把师娘也接过来,我们大家一起在这儿生活。”

“算你有良心。”

一连三天的庙会,不知不觉地过去。

最后一场戏,师傅让我和师弟一起登台演出。又是频频的喝彩。

临行前,师弟手里多了一个糖人。我们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只是偷偷地看着糖人傻乐。

回到城里,师傅名声大噪。大家都夸他培养了两个好徒弟,说楼家的戏定会越来越受欢迎。戏班接的戏多了,去的地方多了,师傅的应酬也多了。

陈师傅偶尔来找师傅,担心他不懂酒桌上的复杂,担心他忘了初心。可师傅没回应,陈师傅便再未来过。

直到有一天,师傅的嗓子坏了,听人说是陈师傅受人指使在茶水了放了东西。我和师弟悄悄地问过,可师傅只是出神地望着手边的二胡,然后挥了挥手让我们回去。

可能是抑郁,可能是从高处一下子跌落到谷底,可能是揪心的失望。师傅不久就撇下师娘和我们师弟俩离开了。

临终前师傅把我们叫到耳边,说:“我晓得老陈的品性。他虽然沉闷,可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楼月,你去把隔间的那把二胡拿来。”

师弟起身离开。

“师傅,你这是?”

“楼云,我走后,你要担起重任来。把我们楼家的戏发扬光大。”

“可师弟……更适合……”

“那孩子性子野,天分是够,只是他静不下心来,不合宜。”

沉默,沉默。

师弟拿来那把断了弦的二胡,擦拭了一番,便放在床头。然后静静地躺下,渐渐没了声息。很平静。

葬礼的那天晚上,不知从哪儿传来忧伤的弦声。直至深夜,直至黎明。最后一曲是师傅最爱的《玉堂春》。

师弟十七岁那年,来求亲的人很多。师娘视我们如己出,笑得合不拢嘴。可师弟却好像有心事似的,强颜欢笑。

没了师傅的唠叨,少了呼呼的皮鞭声,总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味道,说不上来,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我和师弟这些年来还是像往常一样,吊嗓子,走台步,对戏。

“师哥,今年去西村吗?”

“你想去吗?”

师弟没有说话。但有一丝喜悦从他的眼睛里闪过。

“李伯来了好些趟,不能辜负了他的好意。我们明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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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多年,再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听说榆树下卖糖人的老头去世了,留下的那个孙女前年刚出嫁。

西村里爱听戏的人少了,不见当年的热闹。人群稀落,吆喝声也低了下来。

依旧有捧场的人,响亮的掌声,欣慰地点头,也像是回味过去的故事。

晚上,师弟有些失落。

“师哥,当年的糖人你还记得吗?”

“想起那个小姑娘了?”

“她给了我一个糖人,是个兔子。”

“你的生肖?”

“所以,当时我开心极了。”

师弟顿了顿,说:

“她说这个糖人是她爷爷做的。”

“哦?”

“是师傅给我的吗?”

“师傅不许我们吃。”

“师哥,你不要骗我。我都知道。”

沉默。

“我们明天回去,如今世道乱,况且,爱听戏的人也少了。”

沉默。

再回城的时候,街上多了些说着听不懂的语言的人,暴躁的脾气,令人生厌。

戏班的生意越来越冷淡。师娘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们。

师傅和师娘喜好收集字画,师傅生前的画作也颇受欢迎。这些年戏班的演出,也攒下了一些积蓄。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那天师弟不应该上街的。

黄包车上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和我们平日里见到的姨太太一样。只是,偏偏这个姨太太曾和师弟相识,在西村。

“楼月——”

师弟惊了,望着远去的车,正好迎上姨太太投来的目光。四目相对,匆匆即逝。

“去给他们唱戏,说不定杜老爷一高兴就把那个姨太太赏给你。”

师弟踟躇着,杜老爷和那些说怪话的人有勾结。前段时间,梅先生蓄须明志,这个时候去给他们唱戏,楼家的名声以后怕是要完了。

可师弟还是横下心来,决心离开。在杜家的戏院后台,我找到了师弟。

“你若敢登台,往后我便与你再无瓜葛。”

“师哥,你走吧。”他语气决绝。


梨花开,春如雨

梨花落,春入泥

此生以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情也痴

台下的人都说师弟唱得比当年师傅唱得还好。听见师弟被称赞,我理应开心,只是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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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没有再见到那个姨太太,反而被关进了狱中。我花了大半家产,终于把师弟救了出来。只是,他每日抑郁寡欢,不再开口说话。

把房舍的门关上。拎着箱子准备回城。

“李伯,听说这屋子易主了?”我问道。

“我老了,膝下无子。空着也是空着,就卖了。”

“买主如何?”

“说是以前来过着儿,姓楼。不怎么说话。”

再回到大院时,已过了数天。看着紧闭的房门。我问迎面走来的李嫂。

“他走了?”

“嗯。”

“去了哪?”

李嫂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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