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刚过完春节,就开始眼巴巴的盼望清明节了。
老家在湘北,是革命老区,也就意味着是穷乡僻壤,经济欠发达。山多田少,交通不便,无资源,无特产,属老,红,边,穷地区。
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在我们老家,日子就更为艰难。一年到头,能吃点肉鱼的日子是少之又少。
春节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所以再怎么穷困,每个家庭总会在这个时候能备点荤腥,有限的一点点荤腥,除了用来招待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客人以外,能落入我们正在长身体的小孩肚里的,是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
刚刚闻了一点香味,就又归于缺油少盐的粗茶淡饭。馋虫才被唤醒,又要催它入眠,那个其中难受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我,一个从来就没有吃过饱饭,穷人家的孩子,就别提有多渴望,能在清明节这个时候吃顿饱饭了。
在老家,有句俗话。
正月亲人,二月亲坟。
所以刚刚过完春节,每家每户就开始筹划怎么过清明节了。
我们家族,在我们那里是小姓,没有几户。基本上都是五服之内的族亲。
姓虽然不大,可遇到清明节祭祀,扫墓这等大事,大家都很是上心。
清明节主事的人,一般都是由本族中最年长者担任。
记忆中都是我爷爷。虽然还有一个二老爷爷在世,因那时他年纪太大,身体又不健康,所以主持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落在最年长的,我爷爷头上。
首先是主事人定好日子,挑选的日子也很讲究,爷爷会拿一本老皇历,戴上老花镜,比来画去半天,最后定在二月中旬的某一个星期天。星期天才会有一群小孩子,在不耽误读书的情况下参加,如果没有许多许多的小孩,就表示这个家族人丁不兴,是会被别人耻笑和欺负的。
日子定好以后,爷爷会挨家挨户去通知,并且还连同需要的费用也要收上来,那时候,几乎大家都是没钱,但清明节这个费用,是没有人会有什么异议和打折扣的,即使借款也会交给主事人。
所有的钱收齐后,爷爷会拿钱置办清明需要的东西。
香蜡纸鞭,不能马虎。
香,要挑选上等檀香,且还要是五码口的老字号,刘记香铺的汉口货。蜡,是白蜡,并且要大中小式样齐全,大的祭家中神位供奉的列祖列宗,中的祭散布野外的亲人居所,小的祭游荡飘零的孤魂野鬼。纸,分两种,白纸,纯白无杂,洁白无瑕,纸要先裁好成条,方方正正,长短整齐,黄纸,是冥钱,以前没有现在流行的,印得花花绿绿,以假乱真的这种,都是黄裱纸上面用木匠凿打一些图案,但也要挑选那些排列有序,规划整齐的那种。鞭,要正宗浏阳鞭炮,声音响亮,清脆,无哑炮,气味芳香,纸屑残留少。
另外,三牲祭品不可少。鸡,鱼,肉。
鸡,杀好,洗净,不掏内脏,要整只,鱼,最好是青或草鱼,也是整条,肉,新鲜的,一斤大小,切成四方,最好是猪腚肉,厚实肥重。再打几斤上好谷酒,用来祭祀先祖,买几包饼干之类的干粮,用来打发小孩,这样,所有的东西也就齐了。
拜祭用的所有物品备好以后,一般都会有结余的钱,用来做生活开支。
其实,爷爷在预算开支时候,按多年形成的老规矩,早就把扫墓过后的中午饭,计划在列。
万事俱备,只等定好的那个星期天来临。
星期天在我数次的期盼中,悄然而至。
二月的老家,春寒料峭,虽然所挑日子,绝对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但徐徐而来的风,不仅仅只有油菜花的香气四溢,还夹有丝丝寒意拂面而来,更添一些冷清的气氛。
所有的男人,包括大人,小孩都会早早的聚在爷爷家,准备出发。有时候,也会有一个或者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哭着,闹着要去,一般也是允许的。但娶来的媳妇是很少参加此类祭祀活动的。其实,她们也没有闲着,大家一起聚在奶奶家,帮奶奶下厨,准备中午那顿让我垂涎欲滴,渴望多日的饭菜,等我们祭拜,扫墓完了以后,回来一起,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吃个团圆饭。
一行人,浩浩荡荡,大人中,有肩扛锄头的,有手拿镰刀的,有挑着香蜡纸鞭的,有握着铁锹的,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只有我们一群小孩,就会叽叽喳喳,笑着闹着,好像不是去祭拜先祖,而是去踏青春游。
爷爷一般会在最前面带路,只有他才能辩得清,那些在杂草中丛生的土堆堆,下面埋着的是哪位先人。很多坟都没有碑,也就是说我所祭拜的前辈中,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既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皇亲国戚。
如果有,怎么不见碑,表明身份?
一般都是从近到远,挨个挨个来祭拜,所有的坟都要到,所有的称呼都会提起,还好,没有太远的地方要去,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坟堆,差不多都是在屋前房后,所以只需要花费一个上午,就可以完成。
在坟头,我们也会学着大人三叩首。
在墓地,我们也会跟着大人几回头。
至于爷爷告诉我们的,那座坟里埋着的哪位先人,那位先人有些什么生平逸事,可以写成感动的故事,早就被还在做的饭菜,飘来的香味淹没,哪里还有心思,记住那些从来不曾谋面的先人?
我们小孩子都巴不得快点跑完,那些埋着先人的山山岭岭,好早点回奶奶家,享受一年中难得的美味佳肴。也许,只有这一餐,才让我们这些所谓的家族传承者,所谓的男人,敞开肚皮,饱餐一顿,而不会让大人责骂,怪罪。
其实,那时候,清明节在我幼稚的心中,就是能有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吃餐饱饭的日子。
再无其他。
前辈也好,先人也罢,我不认识。
有坟也可,无碑也行,我不较真。
几乎陪伴我成长的清明节,都是在渴望有一顿有鱼有肉的饱饭中,悄悄而去的。
记忆深处,只有鱼肉飘散的香,哪有先人千秋的坟?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一晃,我已开始白发满头,
一踮,一踮,我也快成要祭之人。
当年清明的主事人,慈祥的爷爷早已作古。
在浩浩荡荡行进的祭祀人群里,伯父登仙多年,二老爷爷,二爷爷,幺爷爷,也去了极乐净土。即使如堂哥这般年轻的,也埋在山岭中,化为泥土。
我的奶奶,我的母亲,我的嫂嫂,我的姐姐,我的小姑,当年在家里做好饭菜,等着我们回来的亲人,也都把笑开在墙上,回眸盈盈,看着我们。
那时的清明节不是为记住哪位先人,而是为了一顿饱饭。
如今的清明节,却是为了重温一些亲人,昔日的旧样,再去坟头看一看,我曾经亲手把他们埋葬的地方,春天是否有花灿烂?春天是否有鸟歌唱?
又是一年清明。
再也不见我的亲人。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添了一些新面孔,却走了好多牵挂我,疼爱我的人。
再读起那首千古流传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感慨万千。
昔日清明扫墓,几乎艳阳高照,虽无悲凄却常渴望。
今天清明祭祖,总是阴雨连绵,多了思念少了语言。
心,随了梦,长了翅膀,回了故乡。
人,丢了魂,还在他乡,摇摇晃晃。
春来春去何时尽?
闲恨闲愁触处生。
每次清明节这个时候,我总会更加想念我在九泉之下的亲人。
又是一年清明。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也许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也许我只能
只能借酒遥祭,
问一声,亲人们,你们好吗?
我想你们!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又是一年清明我泪湿襟。
种下万朵思念开满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