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人海，鸢在狭窄的街道中穿行。

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嚷着，咒骂着，一齐向前拥去，他在其中左躲右闪，像个灵敏的小贼，轻松避过汹涌的浪潮。

终于，他来到一处阴暗的胡同口，一只只黑鼠从阴影中浮出，眼里冒着绿光，恶狠狠地瞪着他，不过多久，见他没有动静，便一溜烟逃走了。

这里很安静，嘈杂的人声漂浮着向前飞去，俞飞俞远，俞飞俞浅，渐渐杳不可闻。他吁了口气，倚靠在油津津的板墙上，端详着面前破烂不堪的海报，画中女孩儿长发飘飘，白金色的裙摆在风中张扬，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画中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正沉思着，那海报突然泛起粼粼水波，鸢顿感不妙，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道幽香先冲进他的鼻腔——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然后是那白金色的倩影，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一下把他按倒在污水里，打了几个滚的功夫，她已把他拧在身下。那人结实的大腿顶住他的腰胯，一手抓他的衣领，一手随意抹了抹脸上的尘灰，他感到女孩儿长靴上的泥水润湿了他的脚踝，清凉凉的，很舒服。

她板起脸来，一边用葱指戳着他的胸膛，一边恶声恶气道“终于追到你了……还有什么要说哒。”

鸢脸色微变，有着三分无奈，三分欣喜，三分释然。他确实想说点儿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女孩儿已迫不及待地封住他的唇，丁香小舌笨拙地撬开他洁白的牙齿，捉住他躲躲闪闪的舌头，像个蛮横的恶霸，和他纠缠在了一起。

女孩儿斜躺在蓝色病床上，仍穿着黑黄相间的装甲，修长强健的双腿交叠向前倾，浑圆的臀部紧绷出诱人的魔鬼曲线，淡棕色的长发自然飘散，如海妖般柔媚动人。她双手抱头，唇红似血，眉细如线，琼鼻高挺，杏眼圆睁，斜睨着身旁的极富超科技感的仪器，俏丽的脸蛋上不由自主的勾画出疑惑不安的表情。

房门外响起轻浅的军靴踏地的声音，她全身放松，闭眼抿唇，装起睡来。

鸢坐到临侧的空床上，腰杆笔直，修长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叩击着铁沿，发出低沉的闷响，他目光灼灼，盯着女孩儿娇俏的侧脸，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泱嘴唇翕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似枝头的黑蝶正抖去翅膀上的晨露，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鸢察觉到她的异动，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招牌式微笑，他弓起食指，轻轻刮了刮女孩儿挺翘的鼻梁，懒洋洋道“起来谈谈？”

泱腰腹猛地发力，一下从床上坐起，她挑了挑眉毛，道“为什么救我？”

鸢用考究的眼光将她傲人的身材上下打量了一遍，直视她清丽的眸子，郑重其事道“我需要你。”

女孩儿看着他坚定澄澈的目光，两腮飞红，略微有点儿心虚，她不自觉的偏了偏脑袋，挺拔的胸脯上下起伏，小手和耳畔的一缕青丝纠缠不休，她扭扭捏捏道“要我……做什么？”

鸢看着她羞涩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他下意识地说到“很多很多……”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大脑，她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恨恨地咬着嘴唇，气呼呼地转过身去，小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那人高大的形象在她心中轰然倒塌，她有些鄙薄了，想要一口回绝，可有不愿白受他的恩情，她思考了片刻，道“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鸢忽的恍然大悟，他洒然一笑“你在想什么呢？跟我来！”随即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拽着她奔出房门。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反正肯定超出了她所拓展的记录，入眼满是荒凉的图景：焦枯的大地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裂纹，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尽头，黄褐色的泥土被翻出地表，四周静悄悄的，虫儿不唱，鸟儿不叫。上方是满天星斗，璀璨炫目，暗青色的云飘来荡去，在星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条条缀有明珠的轻盈的绸带，她似乎还听到了那光辉如水银般流泻时偶尔漏出的叮当声，细嫩如翠竹，清脆如银铃。炎风撕扯着她娇嫩的皮肤，贪婪地吸吮其上的水分，她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冲淡了这一感觉，握着鸢粗糙的手掌，她莫名的安心，有一种渴望在她心中滋长——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蛮不错的。

可想着想着，鸢突然停了下来，悬崖边上，一座巨大的圆台赫然出现在面前，层层高阶拱卫，其上刻画着六芒星状的阵符，八根直冲天际的支柱盘旋着暗青色的花纹，点点星光洒落，让此地显得清冷而瑰丽。

百步外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口，鸢松开手，随意挑了个台阶坐下，平视着远方，默不作声。她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于是站着眺望去，闪烁的银光勾走了她眼角的神采，看看天空，再看看地下，两者别无二致，仿佛有一面镜子将浩瀚星图映射到渊底。她的眼角绽开猫咪一样的眼神，好奇宝宝似的，她双手抱胸，撇着嘴角认真思索。

男孩儿无声地笑了笑。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泱愣了一下，立即肃然正色道“嗯。”

“你很像我的妹妹，泱。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在你身上，我总能看到当初那个负隅顽抗的她，心怀一念，咬着牙，流着血，顺着黑暗不停地走下去，想把世界都扛在肩上。”

“这样吗？”女孩儿喃喃道“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只在我的心里啦。”鸢微笑道，“也许还在联邦的通缉令上。”

“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唤醒者的，泱，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星光唤醒了她的能力，也夺走了她的慈悲，可你不一样。”

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泱水汪汪的大眼睛“你是第一例无副作用的唤醒者，有着无限潜力，所以我想保护你，看着你去攀登，一直攀登到我攀登不到的地方，去做那些我无法去做的事情。”

“去拯救她吗？”

他沉默了许久，瞳孔里光芒流转，似乎有金色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不，去改变这个世界啊！泱。再也不要有唤醒者，再也不要有战争了。”

“可是……”女孩儿的心中颇有些犹豫“我做不到。”

他的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转身走上台阶，轻声道“那就去寻求帮助，亲爱的，来找我吧。不管你走的多远，不要忘记你最初的信仰。”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掀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酸涩的风暴，似乎有一样东西死去了，而另一样东西却在热烈的生长。

薄雾从深渊中涌起，渐渐的笼罩四野，不知什么时候，她再回头，已看不见他了。

只是白，无边无际的白，四面八方无不充斥着这精纯而浓郁的白。白的耀眼，白的炫目，白的天旋地转，使她睁目若盲，使她有一种强烈的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感，像是整个人被扔到搅拌机里旋转了三天三夜，身体如一根紧绷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然后是冷，仿佛被整个裹在一块冰里，就连呼吸都勾动着严霜。寒气如阴冷的毒蛇，探出信子舔舐着她的皮肤，沿着肌肉一直渗透到骨髓，一种难以形容的虚弱感遍及全身，她颤巍巍的伸出双手，像初生的婴儿一般饱含深情地呼唤着这个世界，可世界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沉默。

但她仍一刻不停地走着，任凭身体像玻璃一样绽开狰狞的裂纹，然后无声爆碎。疲惫如洪水般涌来，比日月还广阔，比星斗还沉重，摧折她的筋骨，压弯她的脊背，鲜血淋漓，简直要把这铺天盖地的白雾都给染红。仿佛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被人拿铁锤一根一根的敲碎，然后放到铁砂中研磨，很痛很痛，可是……真的不想认输，不想就这么倒下。

那些宁死不屈的英雄们，大概也不是不怕，只是不甘，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不甘心默默无闻。

再坚持一会吧，再多坚持一秒也好啊，她在心底呼喊到。

渐渐的，眼前的道路清晰起来，她的脚步也愈发轻快，就像踩着轻飘飘的云朵似的，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飞跃。刹那间，她似乎突破的时空的桎梏，四周不再是恼人的白雾，而是五彩缤纷的大花园，万紫千红，春意盎然，美得让人颤抖，美得让人屏息。

她靠在一株桃树下，脸蛋红扑扑的，晶莹白皙的额头上挂满了细汗，粉嘟嘟的桃花打着转儿，粘在她飘逸的长发间，醉人的香气直冲大脑。阳光斜照下来，她浑身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热的浴缸里，方才积累下来的疲乏被一扫而空，每一个细胞都舒展着拳脚，发出动人的呻吟。和煦的微风，吹过花草，掠过树梢，和着清脆婉转的鸟鸣，融成纯正的天籁，轻轻巧巧地荡进耳鼓。她感觉自己在浩瀚星河间畅游，视听嗅触味，每一种感觉都像过载的发动机一样疯狂汲取着四周的美好，以最奔放最热烈的形式加以表现，如重生般鲜活闪亮，如此美妙，却又如此长久。她彻底迷失了，她不愿做出选择，甘心就此沉沦。

可她听到一声叹息。

悠长而深远，如此的熟悉，如此的……难以忘怀。

恍惚间，她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十余具尸体，身着黑黄相间的装甲，肉体虽死去，瞳孔却依然跳动着暗红色的火焰。她慢吞吞的跨过尸体，鲜血顺着石板漫过她的靴底，没有恶心的感觉，闻不到，听不到，孤魂野鬼般的，她向前走去。

穿过阴森森的回廊，死寂的中庭，踏过漫长的台阶，她来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殿。明晃晃的王座在阳光下绽放出耀眼的光辉，鸢跪在王位旁，一手拄剑，一手按住肩膀，向她行骑士礼。

她飘到他身边，鸢笑嘻嘻的扶住她的肩膀，半靠在她怀里，刺鼻的血腥气撕咬着她的神经，这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水落石出的声音，清清爽爽的，那么的悦耳，他说

“欢迎回来，我的女王。”

她没有反抗，任由鸢把她扶上王座，给她戴上皇冠，为她披上斗篷，一瞬间，她的视野无比清晰，她的听觉无比敏锐，她似乎看到一排排匍匐着的毕恭毕敬的身影，在闪烁的阳光下山呼万岁。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挺直身子，摆出一副庄严高贵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是觉得不这么做有失体面。

然后她又听到了那宛如水落石出的声音，细密而绵长，不绝如缕。她有些厌烦了，于是斜眼睥睨去，可她只看到鸢跪在地上，面色煞白，身体不住的颤抖，胸口狰狞的血洞呼号着，鲜血淌下，滴滴答答的，如珠落玉盘。

她登时懵了。

仿佛一颗核弹在泱的脑海中炸开，把曾经一体的，坚不可摧的她炸成千千万万个碎片。有的在她尖叫，有的她在嚎啕大哭，可更多的是在沉默，在积蓄着，等待着。

下一秒，所有的沉默猛地爆开，如黄河泛滥，如火山喷发。她像疯子一样甩开金闪闪的冠冕，亮晶晶的斗篷，跪倒在鸢面前，把头埋在他怀里，低声啜泣。民众们立即炸开了锅，人声鼎沸，简直要把皇宫给掀飞了，可她却充耳不闻。她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鸢粗糙的面孔，期待他能有所回应。

鸢绷紧嘴角，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她一个勉强称得上微笑的正脸，像是被抽掉了脊骨似的，他倒在她怀里。

是什么东西在砰砰跳动？

是心吗？

原来只是活着都需要这么大的勇气啊。

原来她心比天高，是因为她背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现在那个人躺在她的怀里，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分享她的喜悦，不能抚慰她的苦痛，他再也站不起来啦。

原来孤独是那么的难以忍受啊。

她抬起头，拼尽全力稳定自己的心神，她想微笑，想镇静的说：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啦！可不知怎的，她的声音经过喉咙的润色变得沙哑尖厉，她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她哭着喊着，想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可是亲爱的，他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他再也不能吻上你的双唇，再也不能在耳畔轻轻说爱你了。

再也不能了。

“够了！”泱听到一声低喝，然后是一连串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感觉自己飞到了空中，眼睁睁的看着世界像玻璃一样破碎，碎片飞梭在银灰色的长河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后她又看见了鸢，活生生的鸢——面容冷峻，眉毛紧蹙，双唇抿成一线，眼神中浸满了歉意。

“你……辛苦了。”

女孩儿呆坐在地上，雪腻的大长腿自然屈伸，鬓发蓬乱，泪眼婆娑，小嘴巴张的大大的，煞是惹人怜爱。鸢的心中忽的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然而波涛之后，却是淡漠和平静。

他说“我们不能靠的太近……我得离开了。”

“也许，我们只能隔着星河相互守望，短暂的相遇，漫长的别离。”

泱昂起头，目光中满是倔强，她轻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嗯？”

“我想问你这个星球的名字。”

“天鹰座α星，怎么了？”

她轻轻叹道“在我的故乡，它还被称作牵牛星。”

“那……你一定没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吧。”

“没有，”他干脆利落地答道，随即试探性的说“要不……你讲给我听？”

泱舒了口气“很老套的故事呢！没什么意思。”

男孩儿点了点头，却不免有点儿失落。

泱狡黠一笑“你看吧，我不会就这么等着的，无论你躲到哪里去，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蒸腾的热气晕红她的脖颈，从尖尖的下巴延伸到到粉嫩的额头，女孩儿俏脸通红，默默分开唇齿。

“是你吗？泱？”男孩儿摩挲她光滑细腻的脸庞，呢喃道。

她低下头来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仿佛飞倦了的黑蝴蝶，歇息在玫红色的眼角，显得格外诱人。

远处传来不知名花草的香气，飘飘荡荡的蹭进鼻腔，男孩儿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他拉住泱软绵绵的小手，朝巷口走去，午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尾巴，把两个人印在一起，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你又要去哪儿啊？”女孩儿发出不满的娇哼，空灵灵，雾蒙蒙的，像一只气呼呼的小奶猫。

“我哪儿都不去，亲爱的，”他回过身来，凝视着女孩儿清亮的眸子，郑重其事道“我们永远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