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遗忘森林,它不太容易被发现,却常常诱惑人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去,然后又让人毫无意识自己来过般走出去,留下一小段遗失的记忆,在遗忘森林最深处。然而,遗忘森林又是善良的,它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画板,里面存满了“失物招领”的记忆,等着有缘人前来找寻。
有一年,幸运的我寻觅到了遗忘森林深处,看到了那块巨大的画板。
画板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记忆。有巨贾富豪曾经创业过程中的艰辛与磨难;有无数我不认识的人们或欢快或悲伤的童年记忆;有恩恩爱爱、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打情骂俏的恋爱之路......画板上的记忆种类繁多,让人眼花缭乱,只除了一点——这些记忆,都只有灰色的黑白色调,仿若深深镌刻在画板上般难以抹去,又好似一缕青烟般,无法被触摸。
我犹豫了些许,将关于奶奶的记忆取出。静止的记忆开始流动,开始缓缓播放画面——
画面中,她沟壑横生却又温暖绵软的小手,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表妹,慢慢悠悠地走过;夕阳昏黄的光线里,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戴着老花眼镜耐心轻柔地教我唱圣歌;临走前偷偷塞进口袋的红包;入睡前虔诚呢喃的祷告……奶奶总是一副安静从容的样子,银中带些黑的发,有皱纹却依然好看的面庞,奶奶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如此舒服。
然而,这些原本应该七彩的缤纷的记忆,却因为猝不及防的死亡,蒙上了灰色的影子。
我仿佛看到,过去努力用稚嫩的手把回忆粘贴在画板上的我。但我的努力是徒劳的,画板因为承受不住悲伤的眼泪,彩色的颜料模糊了一片,混成了一片黯淡的黑。这片黑太过浓烈,以至于回忆中奶奶的容貌无法显现。我忽然回想不起她的面庞,这让我感到异常地恐慌,也让我因此对自己产生怨气与愤懑——我怎么可以,记不清奶奶的脸?!
在告别过去与死亡的盛大仪式里,年幼的我看到了沉睡在其中奶奶。她闭着眼,脸上铺满了白得渗人的粉。回忆中漆黑一片的颜色开始淡去,奶奶的脸随之变得清晰,只可惜,奶奶脸上惨白的粉太多了,再多的泪水,也无法将它洗掉。那白色的粉末,从紧闭的木棺中飞出,像雪花一样,覆盖住了曾经温暖的回忆。于是温暖的回忆不再温暖,透骨凉意从其间散发出来。
可我多怕冷啊!于是我亲手弄丢了与奶奶在一起的记忆,因为它们让我感到难过,感到对未知的、却又必然降临的结局的恐惧。
遗后森林自白
我是遗忘森林,构成我的树木、灌丛、杂草、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是由人们遗落的记忆组成的。
人们每一天都有太多想要遗忘的东西了——父母孩子想忘记争吵中过激伤人的话语;失恋的人想忘记越回忆越是悲伤的过去;社死的人想忘记越回忆越是羞耻的瞬间;人们每一天都有太多无意中遗忘的东西——找不到的钥匙、弄不懂的作业、随口一说的约定、流水飞逝的往昔......
每一天,我都在不断地膨胀、扩张,同时也不断地衰败、凋零。当被遗忘的记忆失去了主人,它们就会消散在风中,再没留下痕迹。
有时候,这些被人遗忘的记忆,也会找到回“家”的路;又或者,选择遗忘记忆的主人,最后还是舍不得忘记,循着蛛丝马迹,重新寻了回去。对于这些被寻回可能性比较大的贵重记忆,我特地设置一个失物招领中心,好减轻寻找它们的主人的工作量。
我相信,纵使是再灰色再破败再难堪的回忆,也有被人珍视的理由。如果记忆的主人选择遗忘,没关系,在我这里,始终有它们的一席之地。
我的记忆
我原以为,弄丢了与奶奶的记忆后,我就可以开始没心没肺的新生活。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如此。当我不再刻意地去思念已经故去的人,不再对着虚空倾诉没有回音的烦恼与心事,那些悲伤就无法再刺痛我。
但是,那些我原以为已经被我遗忘的记忆,常常会从时间的缝隙中溜出来,时光不停流逝,但它们仍旧如此鲜活、富有生命力——
奶奶曾经教过的圣歌,偶尔会被我无意识地哼起;街上看到相似的背影,总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想要靠近;剧中人物睡前晚祷,脑海中总会浮现奶奶的影子......
我终于长大,不再逃避悲伤,不再逃避恐惧,我终于成长为一个可以接受失去的大人了。
我也不必刻意去遗忘与奶奶的回忆,它们历经时间的魔法,早就斑驳成墙上灰色的苔藓,失去了嚣张的活力。我知道的,我从来不曾真正地把与奶奶共度的岁月丢弃,她一直在那里,只要我愿意去回忆,就能再度捡起。
清明的雨落下,是时候了,把这思念打包,寄过去,地址就是奶奶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