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小儿子沉醉于一种游戏:将自己全然当作一只小猫,并为自己取名“奶油”。每当我唤一声,他便应声蜷伏,神态温顺。我虽不解这童趣的深意,却恍然觉得,人对自我的认知,原是如此幽深难测。
这小小的“变形记”,像一把钥匙,倏然开启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想起一篇旧文,作者记述了他童年时与一头小牛的故事。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他每日清晨必先牵牛上山吃草,待牛儿饱腹,自己才回家早饭、上学。他们感情甚笃,小牛与他相伴时,总是寸步不离。有个周末,他将牛拴在山坡,自去邻家玩耍,不料小牛竟挣脱缰绳,一路寻到门前。后来,家道艰难,父亲决意卖牛。离别那日,他怔怔地立在村口,望着小牛被父亲牵远,一步一回头。文章结尾,他写道: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未曾给小牛起一个名字。
故事质朴无华,我却从那平静的笔触下,读出了朝夕相依的温暖,与命运无常的涩意。
这份涩意,轻轻一勾,便勾出了我自己的童年。那时,我住在一个名叫“望海岭”的地方。地名虽带着海的辽阔,实则地处山坳。长辈说,早年立在岭上确能望见一片蔚蓝,奈何沧海桑田,海已“走远”,我终究未曾登岭一观。
约莫是小学二三年级的光景,家里养了两只小狗。一只是通体雪白的胖墩儿,憨态可掬;另一只毛色黑黄相间,身形矫健,尤其眼上生着两圈淡黄绒毛,宛如多了一双眼睛,顾盼间颇具威仪。我给它们起了名,白的叫“小白”,黑的叫“小黑”。名字固然俗气,却浸透着孩童式的亲昵。
那时我在镇上学堂寄读,唯有周末方能归家。每次回来,人还未到村口,两个毛茸茸的身影便如箭般疾驰而来,围着我雀跃摇尾,欢喜不尽。我得一闲暇,便领着它们漫山遍野地疯跑,去惊扰邻家的鹅阵,去吠叫闲庭信步的鸡群,非惹来几声乡人佯怒的责骂不肯罢休。那段时光,我们是真的快活。
记忆定格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如常周末返家,行至往日它们必来迎我的岔路口,四周却是一片异样的空寂。心下蓦地一沉。到家方知,小白与小黑已失踪数日。家人叹息,许是遭了偷狗贼的暗算。那些日子,我时常心神恍惚,静处时,耳畔总似萦绕着它们细微的“嗷嗷”呜咽。
那时的夏夜,没有空调,全凭一席一扇,对抗溽热。一个多月后的晚上,我正摇扇难眠,万籁俱寂中,竟清晰地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哀鸣。我心头剧震,从床上一跃而起,口中连呼“小白!小黑!”,赤着脚便夺门而出。父母在身后惊问。猛地拉开大门,月光下,只见小黑蜷缩在门边,原本健硕的身躯瘦削不堪,正瑟瑟发抖。我俯身将它紧紧搂入怀中,它从喉间发出“嗯嗯”的哼唧,仿佛在倾诉别后的万般委屈。我听不懂它的语言,却能分明地感知到那小小身躯里的战栗与哀伤。
小白,终究是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小黑也又一次不知所终。曾有邻人言语闪烁,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却固执地不愿相信——只因爷爷曾无比郑重地告诫我:狗是极通灵性的,家犬更是缘分的化身,岂能相食?
提及爷爷,他于二零一六年离世,转眼已近十载。他的容颜——那份慈祥、乐观、敞亮与隐忍,连同他深藏于心的孤独,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真真是想念他呵。父亲曾在信中对我说:“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有人陪伴是你的幸运,无人陪伴是命运的常态。归根结底,生命这本大书,终须你独自一笔一画来书写。”
诚然如是。在这条单向的旅途上,我们会邂逅许多人,经历许多事,结缘许多生命,一如奶油、小牛与狗。但他们,都只在因缘际会的段落里,陪你走过一程。更漫长的时光,是需要你独自面对的空旷与寂静。
季羡林先生有言:“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从呱呱坠地到叶落归根,我们独拥这一副身躯;从混沌初开到灵台清明,我们独守这一颗心魂。所有生命的体验,无论甘苦,其最深的滋味,终须独自品尝。
且看这都市: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地铁里摩肩接踵,楼宇间万家灯火。置身于这沸腾的喧嚣之中,你感受到的是充盈,还是“身处闹市,心如荒原”的孤寂?遥望夜空,繁星万点,看似亲密无间,实则相隔以光年计的距离——它们,不孤独吗?那挑灯夜读的少年,那为生计辗转反侧的壮年,那独坐黄昏、掩上热闹之门的老者——他们,不孤独吗?
形单影只,未必凄凉;高朋满座,未必温暖。孤独,是生命无法驱散的背景色,更是一种需要与之深刻对话的心境。唯有学会与之安然共处,方能将这片旷野的寂静,转化为滋养灵魂、砥砺前行的力量。
哲人叔本华曾说:“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一个真正的孤独者,其内心往往是丰盈而有趣的。孤独于他,并非被迫承受的寂寥,而是主动选择的清静,是精神世界里的枝繁叶茂、圆融自足。
我们独自赤条条地来,最终也必当独自了无牵挂地去。生命的画卷上,那些温暖的相遇,如奶油般的童真,小牛深情的回眸,与小黑绝望的呜咽,都成了烙在孤独这深沉底色上,最深刻、最明亮的纹路。
当你真正洞悉这一点,便会了悟:孤独,并不可怖,反而可亲;无需急切地排遣,只需静静地安享。
只因,我们,生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