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潜行 第四章 叛徒

第四章 叛徒

夜渐渐深了,路上行人稀少,路边的店铺却还固执地开着门,不肯打烊,两侧仅剩的几盏路灯,稀稀疏疏地洒下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我和李建军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卷着热浪袭来,把人吹得心里有些烦闷。

李建军嘴里叼着一根烟,整个人一副心满意足的慵懒姿态,不时吐出几缕青烟,看神情仿佛在思考什么。他叹了口气,忽然说:“老李这样的人,有时候想想其实也不值得可怜。”

我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他摇了摇头,问:“你知道他那九万多块钱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他这一问,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他这个人,你也看出来了,有点小家子气,挺像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但一坐到牌桌上,他就不是这副模样了。这事说起来,他表面上是钻了别人下的套儿,实际上还得怪他自己不争气。”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李建军难得一本正经地讲一件事情,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阿火就是摸到他这个弱点,找几个道上有点赌术的兄弟,给他设了个局,让他一开始尝点甜头引他上钩,后面一步一步把他口袋给掏空了。”

“老李怎么那么傻?难道没有觉察吗?”我不是很相信他的话。

“觉察个屁,人一旦陷进去,大脑的判断力就会自动丧失了。”李建军认真地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屁股赌债了。那时候他本来手头就紧,哪有偿还能力,就只好向阿火借了高利贷。”

“借了多少?”

“一万多吧。”李建军从口袋中摸出一包烟,又抽了一根点上。

“那也不多啊。”这个数字让我有点惊讶。

李建军笑了笑,吸了一口烟,说:“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上瘾的人,那些抽白粉的、赌钱的、玩女人的,一开始都觉得就一点、就一次,不会有什么的,结果就越陷越深、越玩越大。”

我有些意外,想不到这个又无赖又泼皮的混混,三观居然很正。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有些滑稽。

“意志永远战胜不了人性,不要高估自己的自制力。”李建军吐了一口烟,叹了口气接着说,“老李第一次借了一万,第二次一万五,后来陆续又借了几次也还了几次,估计借的加起来四五万块钱吧,还的前前后后大概有十来万。”

“已经还这么多了,还没还清吗?”

“留了点尾巴,大概一万多块吧。你想想,阿火他们如果没有小辫抓在手里,怎么能从他手里又搞到九万多呢?”李建军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忿,又有些后悔,“我他妈就不该管他的闲事。”

“这也算做了件善事。”我冲他笑了笑说,“军哥,你是个好人。”

“呸。”李建军把头转向一边啐了一口,不屑地说,“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好人,无利你以为我会给他起这个早?”

“小高,别这么天真,不然很难在社会上立足。”李建军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江湖前辈的神态。

我点了点头,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心里仍感到隐隐地不安,本来很想问一问他,上次欠火哥的钱是否还了,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此后的日子,我仍然在工厂和住所间两点一线的奔忙,那天的事像一块小石子,只在我平淡如水的生活中,短暂地荡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便迅速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不过,我倒有些怀念那场冒险了。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星期三下午,我正在车间按部就班地组装着配件,一抬头,远远看见火哥带着两个手下从正门闯了进来。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逢人便扯过来吼几句,像是在询问什么。当然,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逼问。他一连逮了三四个人,终于有个工友惊恐地指了指我这边,他便快步向我冲过来。

我一看到他们,脑袋就嗡的一声,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暗道一声糟糕,便快速在大脑中回忆那天的经过,看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似乎没有,但真的没有吗?我又不敢肯定。

我强装镇定站起身来,跟身边的工友撂下一句“我去趟厕所”,就想赶快从后门逃走。我低着头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他们已经从过道尽头转过来,挡住了前方的路,忙转身绕过后面的机器,走到另一条通道上。

我感到浑身冰凉,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忙伸手按了按胸口,发现手心早已变得湿漉漉的,而双腿也不由自主打起了摆子。决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紧张,我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慢慢平复一下心情,让脚步稳健起来。

“哥们儿,哪儿去?”小孙拦住了我的去路,得意洋洋看着我。

“上……上厕所。”我结结巴巴说完,转过身子,就想赶快逃离这里。

“你是高云塘?”火哥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我的面前,推了我一把。

我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差点被绊倒在地上。

“是……是。”我不敢看他的双眼,只感到身体一阵发冷,不由自主打个寒颤。

火哥一拳打在我肚子上,骂道:“妈的,敢打老子的主意,胆子不小啊。”

“火哥,你们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有事我们慢慢说。”我捂着肚子,痛得有些喘不上气来,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自己声音抖得厉害。

“误会?误会你妈。”火哥一耳光打在我脸上,向两个手下甩了甩头,“带走。”

我脸上火辣辣的,双腿有些站立不住,看样子这次要栽在他们手里了。

大东和小孙一人架住我一条胳膊,几乎将我抬了起来。车间的工人看到这一幕,都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望着这边,但谁都不敢上前来管这摊闲事。

“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别他妈找不自在。”火哥瞪着眼,扫视了一圈,高声骂了一句。

我看到有几个工友浑身一哆嗦,忙捡起手里的零件,装出一副干活的模样,眼角却还时不时向这边瞟,而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假装忙活起来。

大东和小孙抓着我,在众人的注视中一路穿过车间和长廊,把我塞进门口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然后大东便开前门坐进来,发动了车子,小孙和火哥分别从左右两边上了车,坐在我的两侧。

“看我怎么收拾你。”火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向前欠了欠身子,拍了拍大东的肩膀,让他开车。

面包车出了厂,一路奔驰着向更加偏远的郊外驶去。大东把车开得飞快,显然没有把一个个极速闪过的限速标牌放在眼里,车窗外的楼房店铺像纸片一样从身边一掠而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在那家废弃的铁厂门口停了下来。

他们把我拉下车,不知道谁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重心不稳一下扑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起来,装他妈什么孙子。”小孙踢了踢我的大腿。

我也想爬起来,但双腿绵软,根本不听我的使唤,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大东一把将我从地上扯起来,向前推了一把,小孙也趁机在我屁股上又踢了一脚,我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又栽倒在地上。

我连滚带爬地一走进那扇熟悉的大门,大东小孙就迫不及待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角落里,捆在一根锈迹斑斑的粗铁柱上。

火哥随手捡起一把歪在地上的黑色折叠椅,吹了吹丢在我的正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大东在不远处捡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管,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提在手里站到火哥身边,冷冷地看着我。

火哥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冷笑一声,说:“说吧,我钱呢?”

“钱……什么钱?”我说得特别没底气。

“跟我这儿装傻是吧?”火哥吐了口烟,朝大东使个眼色。

大东会意,阴狠地冷笑了一声,挥起手里的铁管,便朝我腿上狠狠地抡了过来。我只听“咔”的一声,一阵钻心的痛直冲脑门,左腿顿时失去了知觉。

“坏了,断了,断了,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胡乱叫唤着,或许只有说点什么才能缓解这撕心裂肺的疼痛。

“火哥。我求你,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钱。”我一边呻吟,一边哀求,脸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向下流淌。

“看样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我阿火是哪座庙里的菩萨。”火哥把烟头往地上一摔,冲小孙挥了挥手。

我看见小孙手里拎着一条手指粗的铁链,慢慢走过来,用力一甩,抽在我的肚子上。我顿时就感到肚子像被人划了一刀,痛得我几乎怀疑五脏六腑是不是要流出体外了。

就这一下,我的意志立刻就开始动摇了。李建军说的果然不错,真的不能高估自己的意志。此时,我的大脑飞速盘算着,为了李建军把自己搭进去划不划算,要不要干脆向他们坦白算了,毕竟我虽然参与了偷的过程,但里面的钱我一分都没拿,而且我跟李建军也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我打定了主意,却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负罪感,让我开不了口。或许,我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变成一个叛徒。意识到这一点,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被严刑拷打的仁人志士,凭空增添了几分勇气。

小孙每抽一下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没几下他就满头大汗地喘起了粗气,而铁链落在我身上,马上就转化为一道血印,血水混杂着我的汗水慢慢向下流淌。

被铁链抽打,虽然断不了骨头,但那种痛并不比左腿的骨折来得轻松。隔着衣服,我都能感觉得到皮肉在慢慢撕裂,身体在慢慢肿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又开始犹豫起来,或许告诉他们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这么容易就让他们得逞,我内心深处还是感到有些不甘心。

这整个过程,火哥始终紧紧盯着我的双眼。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他正在思量着怎样让我屈服。虽然血水混杂着汗液从睫毛滴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得到他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

他盯了我半天,忽然冲小孙摆了摆手,让他住手,接着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张标签,在我面前晃了晃,问:“这个认识吗?”。

我抬头看了看,那是我们厂前几个月一单产品包装盒上的一张条形码,上面有一串阿拉伯数字0012633。

“当然认识,不光我认识,每个电子厂的人都认识。”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认识就好。”火哥站起身,把头向前凑过来,一张大圆脸几乎要贴在到我的鼻子上。他直勾勾的看着我,将标签在我脸上抽打了两下,咬牙切齿地说:“小孙,来帮他好好回忆回忆。”

小孙接过标签,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盒,把标签贴在盒子上,然后在我眼前晃了晃,冷冷一笑,问:“想起来了吗?”

我自然想起来了,就是这个盒子让我这个月的工资少了二百块。两周以前,我临时帮一个包装线上的工友顶了半天班,因为本来心里就不太情愿,所以干活也不怎么上心,一时大意就漏贴了一个标签,而标签和包装都是一一对应的,这标签又有点技术含量,如果没了,那这一盒产品就只能重新编号,里面许多工序都得返工。结果,我不仅被车间主任臭骂了一顿,还扣了二百块工资。所以说,不熟的人真的不能随便帮忙。这是我入职以来最倒霉的一天,要忘记都很难。不过,我不明白的是,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他们手上呢?

小孙马上解答了我的疑问:“这个标签,就是在你的脚下发现的,而这玩意呢,是在你们车间主任办公室找到的,这是你们厂的产品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以为车间主任会把这些漏掉的产品,再返回生产线,看样子并没有。看着小孙那副嘴脸,此刻,我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你别说,那老小子还真昧了不少东西。”大东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说,“估计没少倒卖。”

火哥抽了一口烟,也跟着冷笑了一声,等着我开口。

标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努力回忆那天的情形,隐约记起当时跟李建军来这里时好像是穿着工服,难道是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粘到工服上带到了这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知还能怎样辩驳。想必他们为了追查这个标签的线索,也是花了一番心思。

“就你这德性,我看这事不是你一个人干的吧?是不是李建军指使你的?”火哥看我沉默不语,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便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在这片地界,除了他,没人敢在我身上动歪脑筋。你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不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而且,我看你跟他的交情也没有多深,为了他闯的祸把自己命搭上,值得吗?”

他顿了顿,盯着我的眼睛,接着说:“你好好想想吧。”

他这句话里暗藏杀机。或许是看我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们似乎不再那么急躁,反而变得异常耐心。我想,干脆把屎盆子全扣在李建军头上算了,反正本来就是他捅的篓子,我这也算不上什么叛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我正在思考怎么开口,大东突然说:“大哥,这天都快黑了,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吧。”

火哥抬手看了看表,皱起眉头一挥手:“小孙,你去买点吃的回来。”

显然,他对大东这个不合时宜的提议十分不耐烦。

“要不要给他也带点?”大东指了指我,试探地问。

“那要不要再给他推个背,洗个脚?”火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脑子想什么呢?”

大东自讨没趣,后退两步,站在一边不吭声了。小孙翘了翘嘴角,脸上快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嗤笑,出门去了。他一走,大东和火哥似乎也倦了,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我原本已经打算放弃抵抗,若不是大东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节奏,我可能已经做了叛徒。不过,叛徒就叛徒吧,这种罪谁能受得了呢?

汗水还在沿着肌肉不断向下流淌,就像一只毛毛虫,所到之处都挠得奇痒难耐,而一流到受伤的地方,就变成一股盐水,把伤口杀得生疼。至于那条断了的腿,不知是疼得麻木了,还是失去了知觉,我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李建军会不会来救我呢?他会不会忽然又有什么事去厂里找我,然后发现我被他们抓走,继而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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