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普通而坚強的农村妇女,不识字,却生了一大堆孩子,世上的苦几乎都尝遍了,心也几乎操碎了,才拉扯大七个子女。人生不经得过,我们兄弟姐妹长大了,母亲也老了。人老如枯木,长出了香菌,却是以自身的速朽作代价的。
人常说,当你开始爱回忆时,你就老了。母亲也一样,人老了,就爱时常回忆起往事来。说是有一年,她在村后的菜园种菜,看到一架飞机呼啸着从她头顶飞过,飞得很矮很矮,矮到似乎用锄头就能够着。那是她最近距离的见过飞机。她说,当时她真想用锄头把飞机钩下来。
我们做子女的听了不以为然,就说,飞机我们见过大把多啦,现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经常见到。母亲听了,会不经意地嘀咕出她的愿望:要是坐过飞机就好了,死都值了。
以前,我们村里先富起来的人家里刚有电视不久,母亲从电视上看到火车、轮船,会说这一世人还没见过真正的火车和轮船呢,要是坐过火车和轮船,死都服了。那个迷恋神往的情状,让我们做子女的既感到母亲天真又可爱,同时自己也心生压力,我们自愧无能,家里实在太穷,不能挣下大钱满足母亲的心愿啊。
我家邻居婶婶,有位北京亲人。有一年,婶婶一家去北京走亲戚,在北京住了半年,回来后,人胖了一圈。对桂东而言,北京是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啊,婶婶是坐什么交通工具去的呢?母亲想不明白,去问婶婶,婶婶说坐飞机去的呀。母亲就问:那是把人装进一个铁桶里,一炮打过去的吗?婶婶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母亲怪不好意思的。
母亲之前听人说,就是这样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姐远嫁广东江门,当时去江门,陆路逊于水路。母亲去探亲,确确实实坐过一次轮船,实现了她的坐船梦。回来后,心满意足了好久。
这些年,母亲看多了电视,虽没坐过火车,但对火车和轮船似乎不那么感兴趣了。不再说这辈子坐过火车、轮船死都服了的话。倒是对坐飞机,还是心向往之。曾和一帮妯娌闲聊时会聊起:这辈子,坐过飞机死都值了。
母亲的妯娌们,也是农村妇女,上县城的次数寥寥无几。有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没到过县城。坐飞机的梦,她们都不敢做呢。
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们,至今也还没坐过飞机。可他们年轻,来日方长,日子密如狗毛,有的是机会。只是眼下机票贵,再说去工作地也没必要坐飞机,而去旅游,对他们的经济现状而言又显奢侈,所以还一直没坐过飞机。
可是母亲不同。我听了她跟妯娌们的闲聊,就感觉到母亲真的老了,这回真的老了。她的愿望也变得更单一、更执着,纯粹到只保留一个最大的愿望。
父亲早逝于十七年前,祖母在十二年前也离世了;母亲今年六十九岁,我在世的最亲的长辈就只剩下母亲,她现在仍然生活在乡间老家,虽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但她内心是感到孤单了,感到衰老了吧。所以才那么希望晚年体验一下上天看看尘世的感觉?
我知道母亲的这个梦想后,曾许诺:娘,我一定要带你坐次双飞。为此,我给自己一个任务,努力写文,希望用积攒下的稿费给母亲买机票。对母亲来说,坐过飞机是她人生的成功和辉煌,是梦想的实现,于我而言,用稿费给母亲买机票,又何曾不是对我写作的肯定和鼓励,是我梦想的实现呢?
有先哲曾言:“凡人心所能相信的事,人心就能实现。”我相信母子在天上飞的美妙日子快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