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时,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摩挲出细碎的响动。我摸过床头的手机,六点四十分的数字在昏暗里泛着蓝光。父亲昨夜电话里沙哑的咳嗽声又在耳畔浮起,我轻手轻脚地披上外套,踩着沾了露水的落叶往父母家走去。
推开老式铁门时,父亲正弯腰给阳台的君子兰浇水。灰白棉麻衬衫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贴着膏药的皮肤,像一片褶皱的旧地图。他转身时扶了扶腰,却笑着摆手:“人老了零件总要修修,你非要陪着去。”医院的走廊泛着冷白的光,消毒水味混着中药房飘来的苦香。我攥着CT预约单看父亲蹒跚进检查室,金属门合上的瞬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背着我冲进急诊室的雨夜,那时他的后背是能撞碎风雨的墙。
检查结果无大碍,只是腰椎劳损。父亲如释重负地掏出老花镜读报告,镜腿缠着的胶布还残留着我中学时用粉色荧光笔涂鸦的痕迹。归途经过菜市场,他执意要买活虾:“你妈说中午做油焖大虾,你小时候能自己吃一盘。”竹篓里青壳虾蹦跳着溅起水珠,落在他起了毛边的皮鞋上。
推开家门时,油锅爆香的蒜末味裹着糖醋排骨的焦甜扑面而来。母亲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在厨房转成陀螺,砂锅里炖着的莲藕筒骨汤咕嘟作响。餐桌上铺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塑料桌布,梅花图案的折角处还留着弟弟打翻墨水瓶染的印子。“这虾得剪了须才入味。”父亲凑到灶台边,被母亲用锅铲虚虚一挡:“去摆碗筷!别把你白衬衫溅上油。”他们斗嘴的模样,和三十年前婚礼录像里的重叠在一起。
午后阳光斜斜地切进客厅,父亲在旧藤椅上打着鼾,膝盖上摊着翻烂的《水浒传》。母亲戴着顶针缝补我外套脱线的口袋,银针在发间轻蹭的动作,与我幼年夜灯下看她缝校服的身影毫无二致。我轻掩房门退出去,怀里的相册忽然变得很沉——首页全家福里穿背带裤的小男孩,如今已能接过父亲手中的CT报告单。
踱到老城河畔时,云层正将夕阳揉成溏心蛋般的橙红。卖麦芽糖的老妪还在桥头摆摊,铝盒里琥珀色的糖浆映着波光,像凝住的时光。我倚着青石栏杆看货船犁开金粼粼的水面,对岸新盖的玻璃幕墙高楼与这边斑驳的骑楼沉默对望。裤袋里手机震动,母亲发来照片:餐桌上留着半盘油焖大虾,瓷碗倒扣着保温。暮色里飞过一群鸽子,翅膀拍打声惊碎了倒影中的流年。
归家路上,秋桂香缠着炊烟在巷弄里游荡。某个瞬间忽然懂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父亲检查单上“未见异常”的墨迹未干,是母亲固执保留着儿女旧房间的摆设,是医院走廊里握紧的掌心温度,是三十年如一日的油焖大虾飘出的香。路灯次第亮起时,我加快脚步,影子渐渐拉长成能替他们挡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