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在飞奔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里，这次可是名符其实的奔丧——婆婆去世了。九年前公公去世时，我们也是在接到电话后驱车十二小时往医院赶，就算心急如焚也觉得是凶多吉少，但也还是心存侥幸，心里默念着老父亲只是病倒了而已。可这一次我是确确实实得知婆婆已经离开了人世。
或许是有预感，我先生几天前就坐火车回的了他母亲身边，今早也是在接到他的电话我们才收拾行李驱车回去。在一路飞奔的车里我很平静，虽车技不佳，但为了让患感冒的儿子多休息会儿，我还是坚持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平静的我不是忘了悲伤，而是一来要保证行车的安全；二来婆婆已是九十多的高龄，驾鹤西去也是必然之事；三来婆婆也被病痛困扰了多年，日子过得实在煎熬了。婆婆，一路走好！
我与婆婆结识整整四十年，四十年，人生有几个四十年呀！但长期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每年的寒暑假我们会带上孩子与公婆住上十天半月的。碰到先生和孩子各自去与朋友哥们聚会的时候，就只有我和婆婆两人在家吃饭（公公常年外出）。婆婆煮饭炒菜，我刷碗收拾，边做边聊，边吃边聊……往事一幕幕一桩桩，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钱就像水，要把它用出去它才会像水一样流回来。”
“男人再大也长不大，贪玩是本性。你推他一把，就可以把他推出去，你拉他一把，也可以把他拉回来。”
“兄弟姊妹之间也会有攀比心，千万不要显摆。各有各的家，帮的了急但帮不了穷。”
“不要太花心思去交朋友，吃吃喝喝，最后总会因为钱两败俱伤。”
“十次吵架九次为钱。”
“工作不能太落后，但也不要太争强，过得去就行。”
“到哪里工作生活都差不多，外面的人情往来都一样，日子过得就是夫妻的和和气气，家人的平平安安。”
……这都是婆婆曾对我说过的话。说句实在话，类似这样的语录我亲妈也没说过这么多。
婆婆有二儿四女，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我公婆那是与生俱来的根深蒂固。为两个儿子的婚事，他们像绝大多数的中国老人一样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甚至可以说是省吃俭用，斤斤计较。我是小儿媳，公公婆婆为我们置办的新家除了一房家具，家用电器，锅碗瓢盆，杯盏被褥……该有的都有了。当然我也没有开口要一件金银首饰，我深知公婆的不易，也感谢公婆的疼爱。
婆婆总是说自己身体不好，说自己是近亲结婚的产物。后来她才告诉我，她的父母是表姐弟，他们是因为双方的家庭都是当地较富裕的地主，都怕家产外流才结为亲家。看来懂得“近亲不宜结婚”这一理论婆婆，能活到九十岁高龄，她是自有一套养生之道的。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她老长寿的原因：一是她性情温和，遇事冷静，心态平和，聪明睿智，二是注重保养，与时俱进，潜心研习，三是治病及时，谨记医嘱，长年入院，抵制诱惑。
婆婆是家中长女，母亲在生她九年后才生下第二胎，所以童年时期的她过的可是真真正正的地主家千金小姐的生活。爱读书和不会做家务这两大特点是她与她的同龄人相比最大不同。每次看到公公在春节前夕收拾房间的模样，总觉得有些滑稽和不解。但从先生那得知年轻时的婆婆为了家人的生计，可以独自去火车站用板车拉货赚钱，因此还落下了肾病，我不禁肃然起敬。识大体，敢担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具有的品质。如此认知和坚韧的意志，不知是不是婆婆长寿的原因呢？
我婆婆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早期她爱看书，后来就听收音机，再后来就是看电视。电视剧一部接一部，不同频道不同剧目，她是记得清清楚楚，还可以跟公公复述讲解。就说女排吧，从郎平打球到郎平几次担任教练，包括女排队员，她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最可惜的是她在医院的几年里没有学会用智能手机，其实她是学的会的，之所以没用智能手机，不就是因为怕花了买流量的电话费吗？记得百年孤独中有这样一段话：人群聚集的地方讨论的无非是三个话题，拐弯抹角的炫耀自己，添油加醋的贬低别人，互相窥探着搬弄是非。叔本华也说过：这世上可供选择的两条路，要么享受孤独，要么沦入世俗。我不是为婆婆脸上贴金，婆婆还真是个我少见的不热衷交友妇人，不与外人交往，不好管闲事，不知道这是不是婆婆长寿的又一原因呢？
在我的印象中，婆婆只是在她五十岁退了休后才有了些室外活动——打门球。她玩着玩着，居然成了队里的主力队员。还因厂里福利好，她还参加了多次省内外的大型比赛。那几年是婆婆最快活的日子。只可惜腿脚的原因没坚持下去，停了下来，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就是人生晚年最悲哀的事：病痛只能舒缓，不可能彻底好转。我喜欢我就好好打球，至于你们谁打谁不打，我不关心我也没有兴趣。谁上不上场，谁是不是主力，我也不关心，我只关注把球打好：这就是我婆婆参加门球这项活动的态度。如此心态或许这就是婆婆长寿的又一原因吧？
我公公一生就是个急性子，吃饭急，干活急，就连生病离世都是着急忙慌的。早上四点多就感到胸闷气短，送进医院到了下午六点多就没了。没招啥罪，痛痛快快的，这或许也是一种福气。公公去世后的三年，婆婆独自住在自己的家中，在每晚上总有一子女陪她过夜的情形下，生活能完全自理的婆婆，也过上了自由且舒心的日子。但后来的六年因肾病需要一周透析三次，就只好住进了医院。虽有一对一全天候的护工照顾，但长期住院的寂寞，逐步加重的病情，直至后来因透析带来的疼痛……让我深深地感到：久病床前不是没孝子，久病床前是没尊严。试问谁的晚年不是一场腥风血雨的磨难呢？
都说人生无大事，除非生与死。可我要说，其实你的生死，在别人眼中也根本不是个事儿，只是我们每个人自己觉得自己很重要而已。近些年我参加过好几次追悼会，尽管去时心情有些沉重，但真实的情形只会让人感到，除了至亲，没有几个人会为死者伤心难过，追悼会也只是给一些人难得的一次相聚的机会。因为来的人谈论的还是周围人升学升官发财挣钱之类的事情。至于死者，人们是不屑说，还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就不清楚了。有些名人提出死后不举行诸如开追悼会等仪式的任何悼念活动，看来还真是看通透了。
或许我还不了解婆婆，更不知道她人生的乐事幸事，但就我看到的她生活，特别是她在医院的最后六年的生活，只想说：人间不值得。她住进医院，身边有护工全天照顾，几个儿女轮流往返医院送饭以及处理医院里的一些事务。可病房不宜就留，与子女的接触都是属于工作的交接，再加上老人不愿多说话，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人老了，不管钱多钱少，有无子女，所有人的养老问题都的靠自己，具体的说就是老人晚年的病痛折磨，谁也代替不了。老年人的固执倔强，造成的与子女不和，甚至得了老年痴呆的老人给家人带来的痛苦，这些客观的因素是人为不可控的，既然人为不可控，干脆就别想，只能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只能做过最坏最惨的日子的打算。久病床前无孝子，啥情况都欣然接受，至于自己的后事更没有操心的必要了，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所有的一切就只得忍着，忍着忍着，熬着熬着，一天一天一日一夜，终究有过去的时候。其实谁的人生都是这么过去的。这大概就是老年人心理准备。
人间不值得。婆婆，一路走好！
——2024.3.27于粤赣高速上
后记：我年迈父亲年后因新冠刚出了院，办完婆婆的丧事我们也只能立马回广东。我拿了一趟行李下楼就坐到车里了，再爬一趟四楼还真有些吃不消。歇会儿吧，我闭目靠在座椅上。可我再抬头看车窗外时，只见我先生站在车窗外早已哭成了泪人，我急忙推开车门下了车，他两手提着两袋东西，泪流满面，鼻涕四溢，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用嚎啕大哭形容有些过分，但绝对是放声地，尽情地，毫无忌惮地哭喊着：“我没爸妈了……我每次回广东他们都挤在阳台上看着我，挥着手……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从认识他起还从没见过他的这副模样。
先生早我们一周回到母亲身边，他是让儿子告诉我他母亲去世的消息，我得到消息还真想知道他的情绪，儿子说他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在赣州高铁站接到我们那一刻，我还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他跟平日里一样话不多，很平静，还问及的儿子发烧的事。我们去过婆婆的灵堂就住进了酒店，而他又接着去给母亲守灵，直到办完母亲的葬礼，直到回到父母家中收拾行李，我没见到他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表情木然动作机械。或许他知道母亲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是最轻松的。可在完成了该做的一切之后，在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之时，在离开父母家的那一刻，成年人久积的情绪也有了崩溃的瞬间……可奇怪的是，平日里泪点很低的我此时此刻却没有哭，倒是很镇定很坚定地一边用哽咽的声音安慰他，一边先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再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我感觉自己俨然就像位年迈的老母亲……
父母在，我们尚有来处；没父母，我们只剩归途。
后记的文字是在一个多月后写下的，因为我先生在我车窗外放声大哭的画面时不时浮现出来，都说照片让瞬间成为永恒，可我没有拍下照片，就用文字记录一下吧。其实这也是多余的，因为有些瞬间与记忆同在！
我公婆家在四楼，每每我们离开他们时，他们俩都是挤在阳台的玻璃窗前目送且挥手告别：慢点开，注意安全，到了打电话……这何尝不是又一幅与记忆同在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