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警察,一名基层治安警察。七年的日常出警办案中,见到了很多社会的阴暗面,把一些印象深刻的事和大家分享一下。
今天先给大家讲讲我见过的几个精神异常的群众。
精神病患者并不都是舞刀弄枪,冲上大街随便砍人。只能说这种“武疯子”容易危害社会安全,引起人民群众不安,以及媒体关注。
这也是为什么我将这几个人称作精神异常的群众,因为他们虽然可能有精神疾病,但并不是随时处于发病状态,只是季节交替时或者受到刺激,甚至是喝多酒时才会容易发病。而且即使发病了,也并不会丧失理智,做出太极端的行为。他们平时起码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有着还算正常的生活。
这类人千姿百态,可能是任何你见过的普通人之一。
有公交站等车的普通大妈,会呜哩哇啦的向你狂喷一通,在你辨别她说的是哪里的方言时,突然脱下她仅有的一件棉袄,在凛冽的寒风中翩翩起舞。
也有可能是研究火箭科学的博士后,会在深夜秘密的打电话给派出所,反映他家楼上住户使用窥镜从下水道监视他的生活,并使用一种能集合卫星脉冲波的系统对其进行精准打击。
翠萍因为从小就经常受到民警的帮助,所以意识里一直念着警察的好。时常到所里帮着打扫卫生,赶也赶不走。
在劝阻过若干次以后,也就没人再去废这个口舌了。作为精神异常带来的优点之一,她的执念是任何思想工作都难以撼动的。
直到一次,在一遍又一遍擦拭斑驳的楼梯扶手后,翠萍突然闯进食堂拿起了菜刀。在大家严阵以待的纠结该怎么处置时,她抄起白菜就嚷嚷着要给大家炒个菜。
众人心惊胆战的把她连哄带骗送回了家,从那之后再也不给她溜进所里的机会。在以后的几年,她只能隔三差五的来送花送水果,一直到她结婚。
丈夫是外地来打工的,老家儿看他踏实脾气好,就招了上门女婿。结了婚本也是无碍于翠萍到所里来探望,但是猝不及防的婚后高产,一双儿女牵绊住了她的精力。
大家心里都为她高兴,幸福的生活也许能成为治愈她精神疾病的良药。但是好景不长,随着孩子长大,过剩的精力又促使她开始寻找发泄的途径。
几乎每个夜晚,她都会给坚守在岗位上的民警致电,倾诉她对于自身处境的忧虑。不是老张要打她就是小李要杀她,关键老张和小李在所里值班出警,忙的不可开交,起码有两三年不曾见过她了。
后来才渐渐明白,她这心里除了记得自己家人,就剩下派出所这些民警的名字了。所以只能给自己妄想出来的这些人冠以熟悉的名字来表达。
又一天凌晨四点,翠萍打来电话。在一阵痛哭哀嚎后,值班的民警吃力的理解出她说她老公把她打了。虽然狼来了的故事听多了,但这次起码有个准确的指控,责任的驱使下,我们还是决定去确认一下。
到了翠萍家,她正披头散发的在客厅的沙发上哀嚎,左脸确实明显红肿了起来,他的父母气急败坏的向我们控诉着,“把那混蛋拘走,我们管不了他了!”
我们按着老爷子的指向进到卧室,发现屋里一片安静祥和,叫了两声后床上爬起两个身形,和衣而卧的男子是翠萍的丈夫小陈,睡眼惺忪的是翠萍的女儿。
“起来说,别影响孩子睡觉,怎么回事啊?”我冲着小陈说道。
“没事,她愿意折腾就让她折腾,要不你们把我铐走吧,她怎么说怎么办。”小陈不紧不慢的从床上爬起来。
在简单的了解后,我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小陈在一个公司做销售,晚上有事九点钟才下班。又忍不住和同事出去喝了顿酒,结果翠萍一个电话过去告诉他别回来住了,他也就一赌气外面留宿了。
到了凌晨三点,翠萍绷不住劲了,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赶快回家。结果到了门口又死活不给开门,小陈好说歹说终于进门后,知趣的一言不发脱鞋上床,任由翠萍一顿抓挠,最后实在是掐愣急了,反手给了翠萍一巴掌。
再后来就是凄婉的哀嚎唤醒了沉睡的老两口儿,在劝解无果后,翠萍给我们打了电话。
好了,挺简单一个事,小陈绝对没理。放放狠话你就该知趣的认识错误。既然敢赌气夜不归宿也就要预料到火上浇油的后果。一个巴掌拍不响,但一个巴掌绝对解决不了问题。
这是正常的的生活常识,即使你面对的不是一个精神有缺陷的妻子。
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在确认翠萍的伤势并无大碍后,我们还是只能本着劝和的思路来分别做工作。
结果是小陈一肚子的委屈,因为翠萍的状态不稳定,他在家哄了四年孩子,结果老小都骂他吃白饭。好不容易出去找了工作,翠萍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到单位闹。做一个销售难免要有应酬,今天喝酒的朋友也是互相介绍客户的同事,必要的人情份往他也不能免俗。
两位老人虽然也有劝和的想法,但是又提出了小陈忙忙碌碌不顾家也就罢了,居然吃老家儿的喝老家儿的,工资一分不往家里交。
翠萍则是一会儿哭嚎,一会儿怒吼,断断续续的表达出小陈老是和“小李”出去鬼混,没事就跟“老张”喝酒,不管孩子就罢了,三更半夜回家影响孩子休息。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家庭里的矛盾绝不会是单独的一件小事,往往掺杂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各种积怨。所以说警察“和稀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斩断乱麻的快刀毕竟在当事人腰里挎着。
经过一番工作后,小陈保证了今后戒酒,从而省下精力哄孩子,省下金钱交老家儿,下个月发了工资交完闺女的幼儿园学费就辞职换一份不用晚上加班的工作。虽然他始终辩解自己手上的太极功夫太坑人,下意识的就回手给了翠萍一巴掌,但是保证以后不再动手。
老两口表示给小陈一次机会,具体看表现。并积极的劝慰翠萍原谅小陈一次,不看他这个人也得顾及两个孩子。
蹒跚学步的小儿子赖在小陈怀里呆呆地看着翠萍,已经上幼儿园的大女儿一边嘟囔着宝宝没睡好,一边按照姥姥的指示拍着翠萍安慰她。
一切都在按照预想的局面发展。
可翠萍却突然推开女儿,指着小陈怒吼起来。“你说吧,要不你滚,要不我走!我不走,你一个臭外地的,我不要你你就是一条狗!我要不报警你今天就打死我了!你走,孩子你都带走!不行,你带走我也不放心,把孩子都送人,我也不要!”说着就要上手去抢小陈怀里的孩子。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我们一面赶快劝阻翠萍,一面把小陈架出家门,假装要带回所里给他点教训。看到翠萍情绪稍稍稳定,赶快又跟老人交代看好孩子,慢慢开导翠萍,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然后闪着警灯把小陈拉到外面路边的早点铺,交代他该上班上班,等翠萍冷静冷静,下班再回家好好表态,但是千万别一赌气又不回家,一切以家庭为重。
虽然问题能不能解决我们没法保证,但是起码别让翠萍犯起病来伤了孩子,两个老人也是禁不起折腾,好好的一个家可别就这么毁了。
相比精神异常的群众自身,更可怜的还是他们的孩子。如果没有社会的帮助,这样的家庭对他们的成长势必会造成深远的影响。
辖区的另一个群众外号“瞎六”。眼睛虽然有问题但是不至于瞎,精神不太正常但也没到确诊精神病的地步。
“瞎六”没有经济来源,媳妇儿跟他离婚了,留下一个闺女。
闺女从小是他带大的,从小跟他一张床住到上初中,因为他们家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虽说是亲生的,但是眼看青春期的大姑娘再跟他一张床睡也不叫回事,社区民警合着居委会多方资助把孩子送到了寄宿学校,一切学杂费都不用“瞎六”出。
“瞎六”省心了,每天除了到处浪遛,就是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为什么是狐朋狗友呢?因为这帮人每次都是吃饱喝足一个接一个就“尿遁”了,而“瞎六”经常是最慢的那一个,只能死皮赖脸的跟老板砍价,然后用为数不多的低保收入结了酒钱。
一天夜里,“瞎六”打电话报警,说他家电视被人偷了,他在大街上等着我们。
我迷迷瞪瞪的就赶到了“瞎六”报警的位置,他满嘴的酒气不由分说就往胡同里走,说他家电视让大刘给偷走了,让我们去给他要电视去。
跟着他到了一户人家门前,院门大敞窑开的,“瞎六”进院就拍屋门,我闻他一身的酒气,怕他喝多了乱叫门。正要拦他的时候,屋里出来人了。
“瞎六,你丫是不是又犯病了!带着警察干啥来了!我抽你信不!”话音刚落一个嘴巴就结结实实抽在“瞎六”干瘦的颧骨上了。
“瞎六”被抽的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顺势他就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嘴里还嚷嚷着“你偷我电视,还打我,我跟你没完。”
大刘又要抬脚踹他,我一把拦住他喝道“没完了是吧,当着警察面还打人!”
大刘这才气冲冲的站到一边,又骂了“瞎六”两句后跟我们解释道“他准是又犯病了,刚从我这喝完酒出去,翻脸就不认人,我就多余看他可怜请他喝酒!,我这门都没出上哪偷他电视去?”
“瞎六”踉踉仓仓的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大刘就说“就是你偷的,你别以为我啥不知道。”
大刘气的直哆嗦,一伸手指着黑灯瞎火的拐角说,“是我偷的怎么着吧,在那搁着呢,你去拿吧!”
“瞎六”手捂着脸往我身后一躲,冲着大刘说道“甭蒙我,我过去你又打我一顿。”
两个人在现场就僵持起来了,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瞎六”平时还算清醒,一喝了酒就彻底完蛋了。我刚参加工作时不认识他,一天夜里自己在值班室值班,他跌跌撞撞的进来给我一顿上课。说出警别往前冲,老警察都往后躲,听他的准没错,六哥都是为我好什么的。说完了掉头就走了,加上他歪瓜裂枣的长相,深更半夜的真把我吓一跳。
这会儿看他的状态肯定是不清醒了,偷电视这事虽说没啥准谱,但是刚才大刘给他这一巴掌我倒是看的实实在在,实在不行只能先把双方带回派出所再说了。
就在这会儿,大刘也冷静下来了,跟我们承认打人不对,但是他这人确实可气,突然大刘冲他问道,“你说我偷你家电视了,你告诉告诉我你家有电视吗?你家能放得下电视吗?”
这话问的我也一愣,还没等我纳过闷来,“瞎六”一溜烟就往胡同外跑了。我只得跟大刘说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再找你,然后我就追着“瞎六”出去了。
到了路边,我喊住“瞎六”,我问他“你啥意思,跑啥?”
“瞎六”冲我直作揖,说自己喝懵了,没事了电视没丢,挨一个嘴巴就算了,不用我们处理了。
看着“瞎六”佝偻的背影,我真不知道这种人该是可恨还是可怜。
老郝的头衔太多,我暂时只称他为老郝吧。毕竟他的名片上的职务每次都推陈出新,我也实在是记不住那么长的机构名称,我只能记得他西服口袋里的那支笔是联合国世界和平组织给他的特派员徽章。
老郝这个人看起来确实有领导干部的风范,而这种风范仅限于他着西服外套的那些日子里。
在阳光明媚的公园里,他只着衬衫,低眉信手,沉醉在梨园戏曲的古韵中,无需琴瑟和鸣,自成曲调。
在街头巷尾,着一条碎花的短裤,头戴一顶支出小伞的帽子,从玫红色女士墨镜下透露出的深远的目光,向路人侃侃而谈在北戴河疗养时的见闻。
在夜晚的大排档间,他是歌唱家,是舞蹈家,他身着背心裤衩纵情歌舞,只为了博取知音赏与的一扎啤酒。
在华灯初上的十字路口,他赤着臂膀,光着脊梁,化为一位孤寂的浪子,玉山颓倒,不复成行。
在深夜的肯德基里,他衣着随意,却凝思皱眉,笔耕不辍,蓬松的黑发纠缠着他的手,就像诗人的愁思纠缠着他的心。
他不羞于自己患有精神病这件事,却烦恼于精神病患者不允许成为公司法人,所以几次三番的到残联去折腾,就为了综合考虑其腿部的伤情,将残疾证上的精神障碍改成多重残疾。以便他在商海、政坛沉浮,将自己的才华得以施展。
老郝生活艰辛,人生际遇几多浮沉。
那一次,他倒在建委门前。
他说建委的一辆车把他撞倒了,有人要谋害他,因为他是中纪委的特派员。在我们和交警都到场并调取了现场的监控录像后,发现车确实有,但是确实没有碰到他。在向他说明了情况后,老郝激动的再次倒在了建委门前。我蹲在他身边,掏心掏肺的劝解开导他,劝他注意身体,劝他积极面对问题,劝他党和人民还需要他,劝他世界和平靠他去实现,在我看到他也在柏油路上躺累了的时候,我适时的拉了他一把。在我拉他起身的一瞬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悲伤,他嘴里嗫嚅了一句,“我儿子死了。”
这转瞬即逝的一刹那,我无法确定它是否存在过,因为起身的老郝还是那个老郝,他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指着空气将建委上上下下训斥了一番后,由我们送回了他的住处。
而几天后,我听到有人说他有一个硕士学历的儿子前不久跳楼了。
也许在我们看来他们不正常,同样,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社会也不太顺心。人性的研判太深奥,总之,希望天下太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