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夏,首届宝岩杨梅节隆重开幕。因为一幅喷绘,我在引线街见到了天成广告店的老板娘唐女士。彼时的她,珠圆玉润,芳华正茂。
等待中和她闲聊,知道她老家梅李,出身于书香门第,里屋那位埋头干活的男子,是她的先生—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尤其工于山水画。这样向我介绍的时候,老板娘抬眼看向里屋,眉眼含情。男子一抬手,她便跑过去,给他打下手。举手投足间的默契,令当时单身的我好生羡慕。
我不懂艺术,但我崇拜做艺术的人,也因了我们一位共同熟悉的朋友,我和热情世故的老板娘、沉默寡言的画家先生之间有了一些浅浅淡淡的联系。
夫妇二人虽性格不一,三观却出奇一致,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并能不惜代价付诸行动。那一套精致的手绘虞山十八景银制品,曾让我眼界大开,叹为观止。可惜,因为价格或是其他原因,最终没能打开市场。
那个时候,还不兴折腾一词,刚刚参加工作解决温饱的我只是觉得,我认识的这两位,太过特立独行。
有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要来宝岩看我。
见到我,皮肤变黑的她有点激动,两眼放着光,浑身散发出一种自信的气息。她说半年前,她把广告公司关了,在乡下租了一块地,并且全部种上了银杏树。说着,她递给我一个罐子,说这是她亲手做的银杏叶茶,希望我尝尝,并能提出宝贵的意见。
我不好茶饮,但就这银杏茶,还真和她专门交流过:叶有些碎,形态不美;味有些苦,口感不佳。至于其他养生疗效,未知。
电话里,听得她传来一声叹息,然后幽幽地说:我还是想再试一下。
我不置可否,付之一笑。
后来历经世事,才惊觉,当初无知浅薄的率直曾无意间挫伤过一颗追梦的心。
因为工作关系,我调离了宝岩。和唐女士本就浅淡的联系就更加少了。我偶尔能从她的qq空间里了解一些她的动态:种茶,种花,种盆景,还是种在石头里……
这十多年里,我的各种危机接踵而来,我仓促生活,疲于应付。关于年少时的梦想,早伴着那一地鸡毛,随风而逝。喘息之余,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坚持梦想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终究不是个执着的人,但我仍然希望有执着如唐女士和她先生那样的人,不管不顾,只为梦想而活!
岁月的年轮滚滚向前,有一天,我发现我们已各自消失在对方的通讯录中。
再见唐女士,是在2018五月的一个早晨。
办公室里端坐的我一抬眼,见到门口两张沧桑的脸。
六目对视,各自怔忡片刻。
眼前的唐女士,分明已韶华不再。时光在她的眉间刻下细细密密的印记,曾经乌黑亮丽的头发也已花白。再看身边的先生,一脸憔悴,不复当年的丰神俊朗。
两位故人,像刚从田头赶回,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一番寒暄后,唐女士道了来意。
在这儿遇上你倒是很意外。
我主要想找一下政府文化部门的人。
这些年,我们夫妻二人,潜心研究石栽盆景,终于有了些成果,得了一些荣誉,也受到了一些外地的青睐,想邀请我们去展览。说是展览,其实希望我们过去长住,人和技术都留在那里。我们俩思来想去,还是想把根留在常熟,把这个石栽技术留在常熟。
这不,想找文化部门的领导商量来着,看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点政策上的扶持。
毫不谦虚地说,我的石栽技术,是具有全世界唯一性的,是完全可以走向世界的。推广?我们们两个,实在是没有精力。
唐女士侃侃而谈,边上的先生大多时候保持沉默,偶尔遇上我问及技术上的问题,会揷上几句。
这么些年,一直弄这个盆景,劳民伤财的,您二位怕是也不容易吧?
嗯,是挺不容易,幸好女儿出息,不用我二人操心,我们两个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生活是困难了一点儿,但我们心里踏实,高兴!人这一生,这么短,做些自己喜欢的,比什么都强……
那个重逢的早晨,清风扑面,室内格外地清凉。我很庆幸,多年以后,能有机会与唐女士同频共振,促膝长谈。
送别两位时,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第二十届杨梅节开幕式的时候,我应邀前往宝岩,在那个有些陈旧的科普馆里,我见到了唐女士和先生为之奉献了大半个青春的宝贝们。溪云初起,鬼斧神工,六月初雪 ,松下老叟……一盆盆,造景独特,姿态各异,或绿意盎然,或遵劲挺拔,或花开嫣然。
满面春风的唐女士和我招呼一声,便去门口迎接纷至沓来的客人,而她的先生,那位高级工艺美术师,正神采飞扬地给客人介绍着他的得意之作。局促的科普馆,此刻俨然成了他们人生最大的舞台。
临走时,唐女士不由分说硬塞我两个精致小巧的盆景。这里的每个作品都像是她的孩子,我只怕自己日后粗糙对待辜负了她的心意。
当然,最后我还是没能拒绝她的好意。
坐上车,我给唐女士发了一条微信:愿你有朝一日,梦想成真,不负这十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