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洋终于有机会回农村了。他本来就是属于那里的,属于那个四面环茶山、有一条流溪的小山村。那是沿海地区千万个普通山村中的一个,普通到很多山头都没有名字,连村里那条唯一的流溪也没有。而他的祖祖辈辈就在那里土里刨食,靠天吃饭,靠力挣粮。他出生的那年,父亲突然厌倦这种清汤寡水的苦日子,决定去城里挣一口肉吃。
不知是父亲的勤劳努力,还是善于钻营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肉最终让父亲挣着了。子随父贵,文洋自然在城里生活了下来,成为一个地道的城里人,享受着城市的一切便利,抽水马桶、彩电、影碟机、电影、手提、苹果ipad,城市的发展与进步裹挟着文洋长大,文洋的生活也从未离开过城市的荫泽。
小时候,文洋几次跟随父亲回村,农村拉撒洗的种种不便,激发了少年文洋对农村的排斥心理。以致父亲去世后,他就基本上不回去了。他想他一个年近50的人再难与那个村庄重新建立一种新的情感——就这样吧。
文洋大专毕业,虽没有父亲那般勤劳也不善于钻营,却依然将父亲的生意经营得不错。他有一个懂事的孩子——整天嚷着要把他们家的事业搞大,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只是爱在吃饭的时候唠叨一些鸡毛琐碎的话题。按理说他要过得很幸福,然而文洋的日子却过得并不开心,他的不开心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小到日常的一个请示他都厌烦。他有很多奇思妙想,诸多被国人奉为“智慧”的东西在他看来就是胡扯,不守规则,一旦诉诸口便被人认为幼稚、理想化,他只能被强大的现实裹挟着按部就班。经年累月,文洋变得不开心,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有几次发脾气的时候,他的老婆孩子竟在一旁用一种非常担心和恐惧的眼神看他。这眼神触动了他。他有心去找人排解,一次机缘巧合,朋友带他去拜访一位大师,大师一副僧人模样,长长的眉毛在末端自然弯曲成一道弧线,配上下面那双明亮眼睛,显得极为睿智。大师开口便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临走时,大师在案桌上用笔写了两句诗送给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作为回报,文洋也在大师写字桌旁边放了一个鼓鼓的红包。
这是让他学陶潜吗?一定是的,在他自我肯定了答案后,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那个四面环茶山、中间有一条流溪的小山村的模样。想到这,文洋不由得血脉贲张,像极了初恋要去会见心爱的女人。他把城里的生意一一安排妥当,并着一堂亲把老家的房子作一些修整。待事情安排妥当后,简单准备了一些行李,便启程了。回家时候适值惊蛰,春回大地,茶枝嫩芽绿叶争相吐放,野蔷薇香味扑鼻而来,莺雀鸟虫也不甘示弱,瘦弱的溪流依然欢快地流淌着。一切都是新的。路两边的那些鬼针草、飞篷草、狗尾巴草……都摇曳着身姿欢迎着他,就这样他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这是一座两落三开间的老房子,厚重的黄土墙青青的房瓦白色的燕尾脊,显得异常古朴安宁。房子经装修,右侧榉房已装上热水器和抽水马桶。老房子,新式装修,虽少了些家电,但总体上文洋还是满意的,至少手机还是能上网的。
头天到农村,厝边堂亲阿棣便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请他。阿棣是他上好几代的堂兄,平时虽鲜有来往,却是他与这个村子联系的唯一纽带。这次他能顺利回乡阿棣是帮了大忙的,回来后阿棣也热情非凡。“菜是你嫂子刚从地里择的,这鸡——我帮忙抓的——从后山上——白天抓鸡很难的,鸭是自己养的。都是土的,你们爱吃的。”阿棣不断地介绍桌上各色菜肴,席间还郑重地把儿子阿成介绍给他认识。阿成有点腼腆,不爱说话。吃着这样的土菜,聊着遥远的村史,少了酒桌上的规矩、生意场上的客套,这晚饭吃得自然惬意,别有一番滋味。吃着喝着,他第一次觉得离这个他曾经排斥的家乡这么近。席散后,躲在老家的床上,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淅淅,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落在天井里——滴滴答答。声音时长骤短,层层叠叠,像极了一首美妙的打击乐。这天晚上他竟做了一个美梦。
雨停了,天晴。第二天他早早地起床,看着这个尚在沉睡的安静的村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等到日头爬上竹竿,他去圩上买些生活用品,他还要去趟药店。所谓“药店”是老一辈人的叫法,现在招牌已经改“卫生所”了。他有个毛病,一吃多东西肠胃就抗议,所以他总备一盒正露丸,这次走得急忘带了。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来到圩上。药店在一间普通的门店里面,厅内左边是一排玻璃柜隔成的药房,右边是一排长椅的待诊区,厅中间摆着一张赭红色的长形漆木桌,油漆斑驳,颜色暗淡。后面坐着一位先生,满头银发,一只眼窝子有点异样——仔细一看眼白是凝固的。他以患者身份坐下,先生示意他伸手把脉,神情很专注。另一只眼睛直盯着左前方地板上的一粒果核,只有在问诊的时候才转过来看他一下,问完了便又转向盯那果核。把完脉,在他肚皮上用力按了几个地方,并问:“痛不痛?”
“不痛。”
“不痛?”
“哎哟,痛。”
“肠胃炎。”他问了他的姓名与年龄,便在一本处方笺上急书写字,药名一个也没看懂——跟师公画符一般。写完,站了起来,椅子在后退的时候发出一道短促刺耳的刮地声,这声音听得他的心里毛毛的。他走起路来一提一提的,是个跛子。进了药房,在柜面上一字铺开6张方形小白纸,从药品架子上取下一个瓶罐子,倒出些许药丸在手心,等量地分配到每张小白纸上,再把剩余的放回罐子,然后再取下一个药罐子……如此重复了3次,药便配好了。他用双手把小白纸拿起抖动两下——确保药丸归在纸张中央,再将白纸3次对折,露出来一角纸舌头,两边一拱,把它往里一掐,就包好药了。他向先生多要了一盒正露丸。先生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药,连同刚才那些药装在一个PE透明塑料袋,嘱咐他用法及用量。柜面旁边躺着一个木制算盘。他移动了一下位置,右手欢快地在上面上下拨弄,珠子发出“邦邦邦”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他正看得入神,先生说:“得了,30元。”30元,他觉得太便宜,这要是在城里,没有100块是出不来的。扫了码,付了钱,他便回家了。先生目送他离开大门,再一提一提地来到那张漆木桌前坐下,等待着下一个。
文洋刚到家,阿棣和阿成已经在厝边等他。阿棣向阿成使了一个眼色,阿成便跑过来帮忙提东西。文洋问阿城上学没。
“毕业一年多了。”阿成说。
“什么学校毕业的啊?”
“五星技校毕业的。”
“怎么没出去找工作呢?”
阿成迟疑了一会并没有回答,继续干活。阿成帮文洋摆放好东西便回去了。文洋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过了一会了,旁边好像传来阿棣骂人的声音。骂谁呢?文洋心里嘀咕着。吃晚饭的时候,阿棣照例来请文洋,文洋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没去。
风吹着日子翻了一日又一日,没人打搅,他有空便去后山走走,他喜欢看茶树看竹林听鸟叫。成片的茶山绿油油,他能想象采茶季节到来时全村散发的茶香。那成片的竹林下面长着许多甘甜的竹笋,炖汤是极好的佐料。有时候碰到内急,他也会在山上方便,对着一棵小树苗,就当是施肥了。
阿成照例经常过来帮忙,但依然不爱说话,每次事情做完就回去了。阿棣三不五时会过来请他吃饭,他没有过去。后来阿棣改送东西过来。鸡、鸭、青菜,轮着来。刚开始是阿棣亲自送过来,后来就改阿成送过来。阿成第一次送东西过来之前,好像听到阿棣骂人的声音了。阿成先是说这是我爸给你送来的某某东西。回去后好像又听到阿棣在骂人,下次再来时就改口说:“这东西不错,我给您带点——过来。”阿棣到底怎么了,但是文洋不想去想。
一日,他从圩上回来,经过阿棣厝边,才知道他是在骂阿成,骂阿成不出去找工作,整天闲待在家。他应该拐进去劝几句,但他本能的没有拐进去。
惊蛰后的春雨是常客,说来就来,一个雨后的黄昏,阿棣过来找文洋,拜托他在城里帮阿成找一份工作。年轻人不出去找工作,老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花了钱让他读书,却回来种地,这学白上了。文洋说农民也是需要知识的。阿棣立马反驳说在农村只要会写字算账就可以了。“我呢,在外面没有什么关系,你待在城里那么久,又是做大生意的,人脉一定很好,你一定要帮帮我们阿成。”文洋听了脑袋“嗡”了一下,本能地想拒绝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拗不过阿棣再三催问,他只能说好——也许从情理上说他应该帮他。
春的脚步越来越快,寒流日渐消退。乡村迎来了草、树、竹的生机勃发,虫卵也在温度的作用下,迅速孵化成恼人的蚊子。只要你涌动着鲜红的热血,都难逃他们的觊觎,特别在你睡觉的时候。但你睁开眼睛,它们便躲起来;一闭眼,立马来到耳边聒噪。你使用蚊香驱赶它们,依然有免疫的,照样在你裸露的皮肤上来回追逐嬉戏。不被叮上几个包它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还灭不了它们。一连几天文洋都要如此折腾到大半夜,几天下来身上已是多处红点。文洋开始睡不好觉,后来经阿成提醒装了蚊帐才好一点。
黄昏时,阿棣过来闲坐,很是高兴地告诉他一些乡村趣事,说完哈哈大笑。文洋笑不出来,心里有点害怕。笑完了,阿棣说他要办一个养鸡场,想邀请文洋入伙。文洋以“不懂”委婉地拒绝了。阿棣立马又转到阿成工作的话题上。虽是请求,但在文洋看来倒有一种逼宫的感觉。文洋拿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王总——文洋兄——,电话里两个人开始寒暄客套,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开始聊到某官员的升迁,从美国总统聊到夜总会的小妹,终于可以谈阿成工作的事情了。电话那头出现短暂的停顿后爽块地蹦出三个字——没问题。阿棣满意地离开了。只是晚上的时候,王总又来电话,电话里要求他的一个女下属参加他的一个饭局。文洋虽婉言拒绝,王总依然表现出不愉快的语气——就这样。接完电话,文洋感到一阵恶心,他阴着脸,这叫什么事啊。当天晚上文洋失眠了。
文洋的心情一下子糟了起来,他好像又回到城里的那种状态。文洋最终没有帮阿棣这个忙,或者说暂时没有帮到他。当他如实地告诉了阿棣,他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连哼了好几下。这是快一个月来,文洋第一次看到阿棣这么难看的脸色。几天后,阿棣又来了,依然是黄昏时。阿棣恢复了往日的笑脸,文洋内心的愧疚迅速转化为殷勤的待客之道——他开了一瓶好酒。酒酣之际,阿棣说他的养鸡场缺少资金,希望找阿成借十万元。现场气氛迅速由沸腾变为凝固,阿棣举杯敬文洋,文洋没动,阿棣自己喝光杯底起身。没有——文洋似乎多余说那两个字。哼——阿棣甩身离开,无什用——阿棣跨出大门之际又停下来叨了一句。
从那以后,阿成再也没有送东西过来。有几次看到阿成往他这边过来,阿棣便开始骂人,阿成只能又回去。文洋先是想不通,但人性都是一样的,文洋很快就又想通了。不过文洋还是睡不着觉。
过几天就是清明了,山上的茶花应该开了,他照例去山上看看。走在半山路上,又来了内急,不过这次不是站着可以解决的。大山里没有厕所,回去也来不及了,他在一棵杉木树下找了个较隐蔽的地方蹲下。正当肠胃恣意放肆,臭味袭人的时候,下面传来一阵酸痒,原来一只蚊子趴在他的私处,正尽情地抽吮他的血。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尴尬的事情,个中滋味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是无法明白的。挠不得,抓不得,清凉油也用不得。那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文洋开始收拾行李,他把一些能用的家什全送了阿成。看到那盒没吃完的正露丸准备带走,拿起来才发现有效日期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文洋叹了一口气,把它放在了老家桌子上,锁了门,往回城的方向走。路两边的那些鬼针草、飞篷草、狗尾巴草……依然摇曳着身姿,像是欢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