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祎喝了一肚子西北风,才找到了公司内部培训的场地。教室外面还留着圣诞节的装饰物,只是在寒风中那些红红绿绿也不免显得灰头土脸。推门进屋,一股暖流裹住黑白调的周祎,从鼻尖到脸颊,再绕过胸膛到背后,慢慢给她镀上了颜色。
有几个同事已经到了,正三三两两分散在讲台边,把讲师围在中间。讲师背后的屏幕上已经投射了相关资历经验,字体调到了最大,让人莫名想起传销口号。周祎盯着屏幕一角的讲师,只觉得他在喧闹的简历下竟是如此不起眼。
最后一位迟到的同事把开课的时间拖后了20分钟,如果时间可以折现,也不知道他该赔出几钱才能让大家满意。
讲师一口软糯的宝岛口音,也只有这种防御能力MAX的口吻才适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周祎后背靠在椅子上,双手插在胸口,侧着头听讲师的自我宣传,满脸写着不信任。
在博得三轮掌声之后,讲师终于放心地把话筒交给台下的受众,宣布进入自我介绍的环节。唯一区别于20年前的自我介绍,是他要求每个人讲两件关于自己的事,一真一假,让大家判断。
轮到周祎,她把椅子往后统了统,站直身子,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关于我的两件事情。一件是我以前买过小香猪当宠物,买回来以后它越长越大才知道自己受骗了,于是把它卖给了屠夫;另一件是我现在晚上在写小说。”
周祎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副业脱口而出,但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她有点恼恨和不知所措,但台下的窃窃私语提醒她,没人真的在意他人的行为,每个人都是座孤岛而已。
也许是香猪的故事太扯淡,同事们都相信写小说才是真事。周祎愤愤地坐下,把椅子往前挪,直到把自己固定在椅子和桌子之间的缝隙里,才感受到了安全感。
每个人5分钟的自我介绍,一轮下来,讲师已完成了1小时教学,别人的职业,真是不可思议的轻松啊。
之后是第二轮,即兴演讲。每人从讲师那陈旧的20年前的纸箱中抽话题,周祎摊开便笺纸的时候觉得,也许这些话题纸也已经存活了20年。她抽到的题目是——《如何成为一名好园丁》。不是信手拈来的书评或者影评,也不是胡吹乱侃的奇幻想象,偏偏是个陌生又无聊的话题。这下可把周祎难住了,她立刻拿出铅笔,在纸上“沙沙沙”地打起了草稿。10分钟的准备时间过去了,周祎还在思考,偶尔竖起耳朵听其他同事的演讲,也觉得乏味的如同过期的白水。
终于轮到自己了,周祎带着草稿一起立上了讲台。
“Hi大家好,我是Zoe,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如何成为一名好园丁》。
可能很多人并没有做园丁的经历,但我有幸在中学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园丁,义务养护河岸边的一片草坪。虽然那里不是旅游景点,但每天都有很多人来钓鱼。所以我和一个朋友承包了那块草坪,我负责上半场,她负责下半场。
记得那是个奇怪的夏天,7月份吧,明明是大热的天气,却有两天下冰雹。我计划8点之前到河边,因为9点开始来钓鱼的人就渐渐多了,打扫起来很困难。所以第一天7:15我就坐上公交车出发了。车子走到一半听到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冰雹砸了下来,然后我闻到塑料燃烧的气味,一抬头,发动机那边开始冒了白烟。司机师傅急刹车,把所有人赶下车,正式宣布抛锚。我撑着伞在路边感受冰雹的重量,恰巧旁边有两三个大叔开始抽烟,我不喜欢烟味,于是索性提起水桶软管火钳抹布,独自往河边走去。
好在走了十分钟吧,就看到了河。往里拐的小路正在修,落水天加上泥地,把我前进的道路进化成了一小片沼泽。那时候不下冰雹了,于是我收了伞,小心翼翼地探出雨靴,想渡过那片泥塘。一脚踩下去我的心一沉,没想到这个坑这么深。不过说来也奇怪,等我两只雨靴都踩进去,沼泽的液面刚好和雨靴的高度持平。于是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蠕动,直至走出那片沼泽。
终于到了草坪,我卸下工具,低头张望。冰雹并没有毁掉植被,只是让草叶子无精打采。但是我在交叠的草叶下方看到了数不尽的橘色烟头和斑驳的黑色的污渍。蹲下身子细看,才知道那一块块比泥土还要深的污渍竟是遗弃多年的口香糖,如今已经和大地还有草叶紧紧黏连在一起。
我有点绝望,这么多的烟头,要捡到什么时候?但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带了火钳,不用弯腰就能把废物捡起来。我面朝河面,走一步停一下,把周遭的烟头夹起来放进垃圾袋里。但是烟头的数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仿佛是蓬勃的植物,刚清理完又长了出来。太阳已经照过来了,我带着帽子挡住了头顶的阳光,但却没料到还有通过河面反射过来的阳光。我一抬头瞥到的粼粼波光,不是美景,而是一万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我的瞳孔。强烈的光让我捂着眼睛蹲下了身子,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侧过身子躲过反射的阳光,慢慢睁开眼睛觉得好受了很多,然后发现,草坪上的烟头都不见了。一个烟头都没有了,草坪干净地好像刚刚铺开的地毯。
我倒抽一口凉气,想往后退,但身子僵住了。我看着地上还有一些口香糖,觉得有必要把它们清理干净,于是弯下腰继续劳作。把口香糖铲起来,顺带把一些黏连的叶片细心地剪掉。
最后水龙头接上软管,给草坪撒了点水。
只是我回去的路上,再没看到沼泽般的泥潭。晚上打电话给朋友,她也只说草坪是有一些烟头,不过数量稀少。我觉得我们去的不是同一片草坪。
后来我想,我能看到,应该说明我是被认可的好园丁吧。”
周祎说罢立在讲台上,听着台下传来了不友善的讪笑,置若罔闻。等笑声发酵成窃窃私语,终于有人开口了,是讲师。他站起来停顿了几秒,憋出一句话,“你都没有抓住重点讲啊……”
周祎昂首看着他,露出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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