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快说,你们到底谁会治毒?再不说,我就砍掉这个人的头!”倭寇操着不甚熟练的朝鲜语威吓众人。
长今哀求的声音传来,“我们真的尽力了,会医治的人并不在这里啊。”
张德跟闵政浩对视一眼,点点头,正要迈进去,听见一声痛呼,接着是长今的叫喊,“娘娘…”
张德头皮一紧,赶忙跑进去,“住手!会治毒的人在这里!”
倭寇放下韩尚宫,把刀架在张德脖子上,“你说你会治毒?你就是那个医女张德?”
张德看看快要贴住脖子的刀刃,再看看对面的倭寇,冷冷道:“我是张德。你们到底想不想治?”
倭寇将刀往前一送,正要发怒,被同伴拦住,“你进去看吧。如果你治不好,这里的人都要死。”
张德冷哼一声,推开刀刃,走进日常面诊的那间屋子。进来时扫了韩尚宫一眼,看得出她脸色不好,但是当下她不敢朝她多看一眼,只做不知。
韩尚宫顾不得肩臂剧痛,跪在人群中,倚在长今肩上,暗暗往屋里瞧,心中焦躁担忧。
适才对张德举刀相向的倭寇走到她们面前,拿刀尖挑起韩尚宫的下巴,“刚才,这个女人叫你,娘娘?”
诊室的门“啪”地一声打开,传来张德怒气冲冲的声音,“不许动我的人!”
适才阻拦过他的同伴按下他的刀,“やめろ!”下巴指向窗户。
持刀的倭寇恨恨地将刀入鞘,朝着窗户啐了一口,眼睛依然留恋的在韩尚宫和长今身上打转。
韩尚宫不动声色挡在长今身前,低下头,脸上的冷汗顺着眉眼流到下巴,掉在地上。
张德在屋里暗暗松了口气。
她本想下针时做点手脚,现在安全起见,还是先治好这几人再说。
闵政浩躲在外面,捏紧拳头。
随着破晓的一声鸡鸣,地上躺着的一个男人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张德开了药方让官婢去熬药,长今带着韩尚宫悄悄回到药庐。虽然身后还有倭寇的监视,好歹能靠在炉火边歇一歇。
“娘娘…”
“嘘…”韩尚宫示意长今不要出声,“我没事的。现在危险的是首医女,无论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她都很危险。”
“您的手臂…”长今想要帮她察看,韩尚宫躲开来,“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可能肩膀脱臼了,但断臂处并没有什么感觉,应当是没事,再说现在活着最要紧,大不了断了重接一次就是。”
韩尚宫心里七上八下。
她很担心张德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有把握,更加担心她忘了自己是女人,不记得保护自己。
倭寇是不会忘的。
即便张德治好他们,这药庐里的官婢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她看看身边的长今,还有其他的姑娘,万分恼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把药端到屋里之后,长今和韩尚宫她们又被押到诊室前面跪着。晌午过后,屋里传来一阵欢呼。韩尚宫松了口气,随即又把心提起。
张德一直在诊室里没有出来。午饭晚饭都是官婢们做,长今送饭送药进去,几次见到张德,希望她给自己传递点消息,张德像不认识她似的,只当看不见。
长今出来看到韩尚宫询问的眼神,默默摇头。韩尚宫不敢一直抬头盯着诊室,只能暗暗担心。
众人捱到傍晚,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德久晕船,来济州的路上吐地七荤八素,还没被长今治好又碰上倭寇,眼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韩尚宫也好不到哪去,脸色发青,额头一直冒虚汗,全靠一口气撑着。
日头完全落下,带走最后一丝热气,温度骤降。张德终于从屋子里走出来,面容疲惫,装作不经意扫过韩尚宫跪着的地方。
韩尚宫的眼睛正好盯着她,毫不掩饰的担忧让张德心里一暖,朝她笑了笑。几名倭寇搀扶着里面的患者跟在张德后面,众人脚步不停,一直向外走去。
韩尚宫看势头不对,拼力站起来,落在最后面的倭寇抽刀架在她脖子上,“怎么,你想一起走?”
张德听到声音,跟前面的人说了句什么,被人搀扶的头领呵斥一声,那倭寇不情不愿的把刀收回,“哼”了一声。
“首医女!”韩尚宫忍不住喊道。
“放心吧!”张德已经走出院门,头也不回的来这么一句。
倭寇全部离开,满院子人瘫倒在地上,有些官婢开始忍不住抽泣。长今把韩尚宫扶进屋子里坐下,将德久安顿好,端来一碗热汤。
“娘娘…”
“长今啊……首医女她…”张德一直那么张扬自信又笃定,她已经不知不觉开始依赖她。她说了那句“放心吧”,就真的让她跟倭寇走了,这怎么能放心呢!
“娘娘…”长今伏在韩尚宫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韩尚宫转忧为喜,“真的?!”
“嗯,那张药方我反复看了几遍,首医女是不可能把药方写错的,那几个错字连起来就是等待救援。我想首医女回来之前一定有所安排。”
“对,她是和万户大人一起出去的,他们一定是早就商量好了怎么做!一定是这样!”韩尚宫转悲为喜,然而心里的担忧并没有少半分,只等她回来才能把心放进肚子里。
张德此时带着倭寇左绕右绕的摘草药,心里暗暗着急,如果闵政浩的人不能及时赶回来,难道她真的要跟倭寇走?
她低着头在田埂里寻找药草,一株株对着月光细看,跟在她身后的倭寇等得不耐烦,“喂,你不要拖延时间!”
张德施施然转过身,“行啊,那走吧。到了海上没有药,你们杀了我我也变不出来。”
那倭寇不过是个小喽啰,哪里敢拿头领的命开玩笑,悻悻闭嘴。
张德趁机往远处走,低着头薅药草的时候左右观望,终于看到矮墙下一闪而过的刀光,心中大喜,拼命往前跑去。
后面的倭寇大声呼喝,一群兵士从矮墙后冲出,瞬间陷入厮杀。
张德跑进官衙时被门槛绊的一个趔趄,正好扑在迎面跑来的一个人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张德以为是哪个官婢,正要爬起来呵斥两句,抬头却撞进韩尚宫又惊又喜的泪眼之中。张德发觉自己还压在她手臂上,赶忙起身扶起她,上下检查她的肩臂,发现右肩脱臼,一抻一推给她接好,抓着她的手臂,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的眼泪顺着脸庞滚落,张德紧张地问:“是手臂又疼了吗?还有哪里疼?”
韩尚宫吸了一口气,“您,您是怎么回来的?”
“首医女!”
“首医女您回来了!”
官衙的其他官婢也发现了她,大家喜极而泣,“首医女,我以为您回不来了!”
“首医女!您太厉害了!从倭寇手里也能逃出来!”
“首医女…”
众人簇拥着反倒把韩尚宫挤远了。
韩尚宫不愿别人注意到她,默默退回药房后面的住所。张德安抚住官婢们,绕到后面,果然,她就那样安静的坐在廊下。
韩尚宫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张德第一次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不舍得再靠近些。
韩尚宫意识到什么,挪开了视线。张德心里暗叹一声,走到她身边坐下。
“您…”
“您…”
两个人同时出声。
“您帮我看看吧,后背又疼又痒,不知道怎么了。”张德挨着她坐下,不由分说解下小褂。韩尚宫果然被吸引住,“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肿得这样厉害?!”
“肿?”张德想了一下,把小褂穿好,“啊…在海上冻着了!”
韩尚宫还想再看一下,奈何手臂还不能自如活动,“您快去屋里,我叫长今过来。”
张德打了个哈欠,“那也好,我好累,先去躺会。”
韩尚宫去德久睡的屋子里把长今叫出来,回到住所一看,张德已经睡熟了。
长今走到她身边,轻轻掀开小褂看了看,伸手摸到肿胀处,吓了一跳,“娘娘,首医女在发烧呢!”
“什么?”韩尚宫绕到她身前,看到张德的脸色,不用靠得太近也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忙道:“长今,首医女回来的路上挨了冻,你快给她诊治吧。”
长今捏住张德的手腕探脉,面色凝重,“娘娘,恐怕不只是挨冻那么简单……虽然都是风邪入侵,可是首医女这种好像特别严重,就像掉进冰窟一样。”
韩尚宫看着眼前熟睡的人,无意识地蜷缩着,跟平时飞扬自信的模样大不相同,想着她是怎样迎着这冬日刺骨的寒风从牛岛赶回来,马不停蹄给倭寇治病,整整一日一夜,不由叹了口气,“那你快想办法吧,现在除了你,也没人能给首医女治病了。”
长今安慰道:“娘娘,您不要担心,虽然严重,也只是风寒,我能治好。”
韩尚宫望着张德,轻轻点了点头。
长今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心里斟酌着药方和要下针的穴位。再端药进来时,发现韩尚宫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拿了床被子给她盖上。
韩尚宫累极了,但是心里挂念着张德的病,没有睡踏实,睁眼看到长今,连忙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啊…我竟然睡着了,快给首医女喂药吧。”
韩尚宫让长今把张德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用肩膀托住她的头,轻轻揽住。长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舀出汤药慢慢倒入她口中,帮她仰起下巴吞咽。一碗药喂完,取出随身针囊,拔出几枚银针,分别刺入颈下,耳后,手腕处。
韩尚宫侧头想看看张德的模样,又不敢乱动怕手臂托不住她,想了想,侧脸贴住她额头,皮肤传来的灼热让韩尚宫忍不住心疼。
长今起针后想让张德躺下,韩尚宫制止道:“就这样吧,给她把被子盖上,屋里不够暖和,首医女刚才一直在发抖,靠着我,她能暖和些。”
长今忙道:“娘娘,那我来,您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韩尚宫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有做,刚才还睡了一小会儿,我没事。你才是累了一天一夜,还要照顾姜熟手,趁天没亮,快睡一会儿。”
看长今没有动的意思,但眼底的青黑却骗不了人,“快去吧,明天我可以休息,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长今想了想,“我去德久叔那边看着,天亮我再过来。”
韩尚宫点点头,“快去吧。”
看着长今出门,韩尚宫叹了口气,轻轻靠在墙上仰起头。
张德脱下小褂时她看得分明,绸缎和里衣上斑斑驳驳尽是干了的汗渍,把柔软的衣料都撑得硬挺。肩背上红肿得厉害,那是出了汗又受冻才会出现的症状,她自己小时候就经历过,一看便知。
张德在牛岛上,倭寇到达济州不过半日她就赶回来,除非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刚刚好就在海边等着坐船……哪有那么巧。
她可以不回来的。
韩尚宫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她又不是草木,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察觉呢?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张德这样倾心相待,却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等闲视之。
她忽然想起明伊。
不过六七岁小小的明伊,就敢斥走要欺侮她的大人,可当明伊遇到危难,她却一句话都不敢说。看看怀中昏睡的张德,就好像又一个明伊,该怎么办呢?
无论多么大的磨难加诸在她身上,她都没有怕过,唯独面对这样热烈到不加掩饰的情感,她总是手足无措。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怕什么,似要灭顶一样,恨不得找间屋子躲起来。低头看看张德,想看清她的眉眼,却只能透过她的呼吸声去想象。忍不住仰起头,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