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求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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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郑来福一瘸一拐的挪着步子,不时回过头瞅一眼身后的儿子有福。有福肩头的扁担上,挂着两排新做的扫把,像荡秋千似的摇摆着。汗珠正在费力地爬过那张黝黑的脸庞,他却似无所觉。

“咱爷俩歇会儿。”来福对儿子喊到。

有福的视线终于从扫把上,转到了来福身上。炽热的阳光下,那双眼睛保存着不曾被打扰过的干净。

来福走近有福,把那顶常年不离身的旧草帽,戴在有福头顶。在草帽的阴影下,有福脸上展露出灿烂笑容。郑来福顺着有福的目光,抬手摸摸自己的头顶,那里有道疤痕在灰白色的头发间,肆意开凿。形状像是一柄扫把。

来福的腿,年轻时就瘸了,幸好有做扫把的手艺,得以勉强过活。趁着赶集,带上做好的扫把,希望能卖个好价钱。望着曲折的山路,来福弯下腰拍打着那愈发不听使唤的瘸腿。两人的身影,又一前一后的在山路上挪动着。

02

把麻袋铺在地上,用石头压住四个角,再把扫把整齐的码放在上面。来福才把视线投向集市上的人群。不同的叫卖声被人流裹携着混杂在一起,辨不清是哪里传来的。郑来福耐心的等着。终于有人从人群中分出,来到他的摊位前。左挑右选,一边询问价格。

“一把五毛钱。”来福笑呵呵地回应着。

“八毛钱我拿两把!”买的人像是施舍般的说到。

“没这个价。”来福摇摇头。

“就八毛,卖不卖?”

“没这个价。”来福稍稍低下头,用帽沿把视线收拢在身前的扫把上。

买的人将手里的扫把扔回摊位上,嘴里似乎碎念着“扫把星”,又钻回人流之中。

“扫把星”,来福嘴里重复着这个词。

转过头看着身旁的有福,正在吃着买来的烧饼。有福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把手里的烧饼递给来福。来福乐的裂开了嘴,“我娃儿吃。”

回过头,来福扯开了嗓子,叫卖了起来。“卖扫把,卖扫把了,结实好用的扫把!”

03

坐在驴车上的有福,怀里抱着没卖完的扫把。来福坐在有福旁边,和赶着驴车的王二狗搭着话。

来福爷俩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二狗,就有了现在这幅景象。

王二狗是村里的村长,五十岁出头,比来福小几岁。来福能闻到二狗身上被风吹来的酒气。来福听人讲,二狗常赶集卖些土烟。有了钱也毫不吝啬,集上的饭馆没有他不熟悉的。

来福想把蜷缩着的腿伸展开,可这不大的驴车上,满是装着土烟的袋子,只得作罢。望着山路,盘算着还得多久能赶回村里。

赶着驴车的二狗,被风吹得清醒了些。“老郑啊,咱村的好日子不远了。”

“好日子。”来福念叨着这三个字,嘴里却没尝出任何味道来。

“要想富,先修路!这修了路,就有好日子了。”二狗似乎不满来福的反应。大声宣扬着这条真理。

“修了路,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走山路了!”二狗回过头语重心长的说道。

来福像是才醒悟过来,连声道好。二狗才罢休。

到了村口,二狗开口,“这扫把就留在我这吧,下次赶集我给咱带上。”

“就不麻烦村长了,这里面还有几把得拿回去重做。”来福转身从有福怀里挑出两柄扫把,“这两把没问题,拿回去给家里用。”

二狗没有拒绝,笑了笑,转身就要上了驴车。

此时有福扯了扯来福的袖子,指着二狗的身影,闷声吐出一个字,“钱!”

这个字一下子把二狗定在了原地。“村长好心送咱回来,送两把扫把是应该的。”来福急忙出声,

“村长是对咱村里有大贡献的人嘞。”

听到这句话,二狗这才转过身来,摆了摆手说到,“也没多大贡献,就是希望咱村里能够富起来。这可得靠大家一起努力呀。”脸上洋溢的笑,像是看到了埋藏的宝藏。

04

王二狗大名叫王来发,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年轻时赶上征兵,意气风发的走了。不到两个月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都说二狗是个逃兵怂货,可和人吵架干仗却是从来不怂。也就有了“疯狗”这个称号。年轻时的二狗,靠着一身蛮力,从不讲理,结下不少仇怨,狐朋狗友都没几个,二狗的老爹想给他找个媳妇管管他,也是无从着手。后来有阵时间,二狗在村里消失了,再次回村的二狗,开始变得讲道理,不过讲的是他自己的道理。等你和他讲的不耐烦了,要么认输,要么在他的拳头下认怂。

二狗用他的道理,说服了村里的男女老少。最后成功当上了村长这个位子。

吃过晚饭的来福,趁着天还有余亮,想着多做几把扫把。却听见敲门声。来福的家在村尾,少有人来。再三确定,让有福去开门。来的人正是二狗。寒暄几句后,二狗道明来意,村里修路的钱不够,想让大家都捐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路给修起来。

不等来福发话,就拿出个本子,给他看村里的捐款记录。在来福眼里,那歪歪扭扭的数字和名字,像是等待枪毙的死刑犯,浑身都充斥着颤栗和不安。

从房间走出来的来福,手上拿的一堆零钱让二狗的眼睛放起了光。二狗吐了口唾沫,开始数了起来。整整二十块。

收下钱的二狗,不忘当着面,记在本子上。却不急着走。

“有福差不多有二十了吧”,二狗看着坐在来福旁边的有福。

“十九出头了。”

“也该娶个媳妇了。”

“能有谁愿意嫁呀,再害了下一代。”有福只要后半辈子能有口热饭吃,来福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我倒是有个法子。”二狗探着头,灯光下的影子像是嗅到腥味的野狗,慢慢靠近来福。

“咱这路要是修好了,不得找个人来打扫看护。”

“这路还得找个人专门打扫,再说了扫个路能有啥用?”

“这路咱可是花了大价钱,不得找个人专门看着,这扫路的人,村上怎么也得给管饭吧。”

“这能行不?”

“咋就不行,我说行就行。当然了,这个位子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给定了。得给村里个说法。”二狗把账本揣进怀里深处,像是在整理身体内不安分的器官。

“比如说,给咱村修路这事,出了大力气的人。”二狗的眼里又闪起了光。

05

郑来福心动了。凭自己家的情况,是没法给他的傻儿子娶个媳妇了。二狗走了之后,天开始下起了雨,风吹的响,门也跟着晃。来福回过神,看着坐在身旁的有福,起身把门关好。

有福的病是天生的,和他娘一样。来福本来也是娶不起媳妇的。却凭着运气捡了一个。

那年来福刚回村里不久,做的扫把和他年轻时的脾气差不多,不怎么经折腾。那天赶集回来时就开始下雨,还没到村口,来福肩上湿透了的扫把,压的他喘不过气。村口的破庙像是救命稻草,让他得以继续坚持着。

可是还没等他走近,就听见有人在喊叫,来福反应过来,冲进寺庙,眼前的景象撕碎了他的想象。破庙中的两个身影,像是两头野兽在拼命。被压倒在地的身影,发出尖锐的嘶鸣声,一边拼命抵抗着。另一个则像是想要咬住猎物喉咙而不得的猎手。猎手和猎物陷入了僵持。

来福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夜色中的狩猎者回过头,停下动作。猎物则趁机逃到庙里的角落。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腾,像是当年与饿狗抢食的场景再现。从额头滑过的雨水,在绷紧的皮肤上欢呼雀跃,带走残存的热量。

夜色中的身影在向后退缩。来福才意识到,他面对的是一个人。一股像是火山喷发的热量,席卷全身。可是想要追赶时,却发现,像是有人在拉扯着自己的腿。让自己无法迈出一步。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跑掉。来福最终瘫坐在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06

来福从梦里醒过来,看着蜷缩在炕头的女人。纠缠一团的头发成了灰褐色,和身上的衣服反倒相得益彰,像是为了适应环境进化出来的保护色。女人脑袋微微倾斜,让以为她要醒来的来福,绷紧了肌肉。那条瘸了的腿,传来钻心的痛。来福紧盯着女人许久,她却不再有什么动静。闭上眼,脑海中的身影从眼皮后走出,与眼前的人逐渐重合。

来福有个秘密,他曾经是个土匪。从逃荒队伍中生存下来的来福,得感谢一个人,刘黑子。他在来福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一口吃的,半个从狗嘴里抢下的黑窝头。

而第二次遇到刘黑子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土匪。无处可去的来福被拉入了伙。

来福没见过土匪,更别说怎么当土匪了。说来好笑,他们这伙土匪没当多久,就被收编了。身份的转变,来福并没有多少深刻的认知。不过有口吃的,他很满足。从人嘴里抢吃的,他还是做不来。

来福当了几天土匪,以为土匪就是抢的意思。抢吃的,抢钱。但是,真正的土匪,是恶,是夺财,还要害命。

来福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也是最后一次。就是打土匪。他看到了那些被像是牲口圈养起来的女人,用人的骨头做成的装饰品。来福看到被解救的妇女,像疯子,也许是已经疯了的女人,从山坡上翻滚下去不见踪影。

也是在这次战斗中,来福的腿受了伤。来福时常梦到,在那条曲折的山路上,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那条瘸腿的支撑,倾斜着向山下倒去。

07

站在人群中,来福认真听着二狗在台上的讲话。村民大会已经开了有一会了。二狗逐一念出村民们的捐款数额,不时说几句夸赞的话。不过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觉悟高,懂奉献之类的词。终于到了来福。

郑来福,捐款450元。

台子下得村民炸开了锅,疑惑、不信、惊讶、嘲笑,村民都像是找丢了的钱似的,寻觅着来福的身影。

来福那条瘸腿不听使唤的抖了下,差点让他跪倒在地。少了五十块钱!五十块!不打紧,不打紧。来福默念着。等着二狗宣布许诺下的条件。顾不得周围人投来的眼光。

“请郑来福上来讲两句。”二狗的声音传到来福身旁,为他划开一条通向讲话台的路。

来福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台子下村民的眼光,像极了盯着寺庙里功德箱的小贼,让他不知所措。

下了台的来福追上二狗的脚步,抓着他的袖子询问,“来福给村里扫地的事情还没宣布呢!”

“别着急,咱这路还没修好,就这样决定,肯定有人不同意,等路修好了,你的钱就成了功劳,别人说啥也没用了。你说对不?”二狗慢条斯理的说着。

来福着急地说不出话来。二狗的身影,却已经慢慢变小,和窄窄的土路融为一体。

08

来福在院子里做着扫把,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有福停下手中的活,才意识到有福不在身旁。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村里正在修路的地方。

在二狗的指示下,有福也开始每天打扫修好的路段。

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像是一条新鲜的血管,让村里的人重新焕发生机。

远处还是会时不时传来炸响,来福已经习惯了。不过这声音不像以前那么规律了,间隔的时间时短时长。来福私下里听说,修路的钱不怎么够了。那些专业的修路人拿不到钱就走了,是村里的人跟着有样学样,开山铺路。

来福曾经去看过,但修路的人的确不是最初的那伙人了。但修路的事没停着,来福就不管那么多了。

这天,很长时间的间隔后,连串炸响的声音让来福的耳朵都有些翁鸣。不知道有福有没有被吓着。来福迈着瘸腿,盯着修路的方向久久不动。

有福死亡的消息是下午传来的。来福只觉得一阵眩晕,便再无知觉。

有福下葬那天清晨,来福拿着新做的扫把,沿着那条新修的路,认真清扫每一寸路面。下葬的时间是下午,有福的灵车走在新修的路上走着,紧紧地跟在来福身后。

有福的死该怪谁,来福不知道。村里给他的说法是,有福擅自靠近施工现场,进入了雷管的爆炸范围。

来福的死亡,像是对新修的路下了诅咒。各种突发状况不断,最终的结果就是修路的钱不够了。但没有人觉得自己应该再次为修路掏钱。

很多人都想到一个人,来福。他说不定还有钱呢。反正留下的钱也没人替他花了。

不知是从哪里流传出的消息,说来福曾经当过土匪!从带着怀疑的惊讶,到笃定的愤怒。有人开始相信,那曾经不菲的捐款,说不定就是源于当土匪时候留下来的不义之财。有福的死亡,也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老天都不放过的人,他们是有责任维护这份正义的。在二狗的带领下,村民们让躺在炕上的来福,交待自己犯下的错,和私藏的钱财。

慌乱失措的来福呜呜哇哇,却说不出一句让人听得明白的话。众人开始自己搜寻,从柜子到墙角,挖地三尺又扒墙拆窗。本就破旧的房子,岌岌可危。

终于搜寻到二十块的村民,殷勤的献给二狗,二狗毫不客气的揣进口袋。并放言到,来福要是不交出私藏的不义之财,就把他撵出村子。二狗带着不甘走了,却有人看上了来福炕头一摞新做的扫把,不料来福死死抓住,嘴里求饶着,手上却青筋暴露不肯放开。眼泪混着口水滴在扫把上,抢夺的人才罢了手。

09

路最终还是竣工了,有人提议要为此进行庆祝。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二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要在村头的寺庙里举行。

村口的寺庙,庙门已经缺失,迎面的观音像更像是一位苦守多年,等待游子归来的老妇人。角落里的草堆传来一声响动,接着便是一块石头从侧面向二狗飞来,二狗急忙后退,即将倒下的身体被身后的村民扶住。也恰好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带着惊怒的二狗,才来得及向寺庙角落里看去,草堆里窝着一个人。破旧的衣服和周围的颜色融为一体,趴在地上像只准备为了维护底盘而拼命的老狗。凶狠的眼神让二狗心里一惊,向前的身体又不自觉的倒退了小半步。有人指着角落里的野人,说他的一条腿是瘸的。二狗听见有人低声说,那人的样子长得好像来福,还是个瘸子。

二狗转过身,大声呵斥道,“来福早被撵出村子了,这人谁知道是哪里来的疯子,还霸占咱村里的庙。”有伸手指着几个身体健壮的男人,“给我把这个疯子撵出去。”头也不回的向庙外走去。

疯子被赶出了寺庙,开始还会在寺庙周围转悠着,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但修缮寺庙的人总是赶他,最后终是不见了踪影。

庆祝那天,庙里有威望的几个老人,陪着二狗在观音像前上了香。宣读着村子里的未来规划。并不时发表几句自己的见解。最后有一位老人提议,在修路的事情上,二狗功不可没。要给二狗颁发“村长成就奖”,奖品是一块闪着金光的怀表。聚集着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二狗挺直了腰杆。

突然,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二狗疼得弯下了腰。原来是寺庙里的疯子,从上香的桌子下钻出来,死死咬住了他的腿。二狗一边喊人帮他,一边使劲想要推开像疯狗似的疯子。

终于挣脱了的二狗不顾掉在地上的怀表,一瘸一拐的向庙外的路上跑去,那疯子像狗在地上爬着,紧追着二狗不放。这搞笑的画面惹得村民笑声不断,不急不缓地追赶着这场闹剧,在新修的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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