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
01
天上的云用一整个夏季从天上落到了这个罗扎河养育的土地上,将河两岸的山萃成了绿色,河水清澈,毫无保留地容纳了两面高山的倒影,自个儿也成了碧波,像仙子翠绿的披帛似的缠在两山腰上,风那么轻轻地一吹,就飘荡着去了更远处的云端。那些雨啊,从空中落到树叶上,又滑落在小草尖上,散落进土地里,顺着树的根系游遍高山上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被推着汇进水沟,流进罗扎河里等待。等待着秋天,变成层层叠叠的雾,又飘回天上去。
四红脚步轻盈地出了门,悄声地拉上,仔细看了一下门缝都合上了,才转身走向门前的鸡圈,缓缓地拔下了插销,将端在手里的玉米粒撒在地上后,背起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大脚一迈,踏上了向着河边去的小路。她悄声地,就像是这雾悄声地就布满了整个河面一样。
走了没多远,她背着那麻袋又折了回来,不知忘带了什么。折了回来,却向着屋后去了。走进去没几步,她前脚站定,后脚微微抵着身体的劲道,一把将麻袋摔在身后,仰着头,傻傻笑了。
她眼里的是一棵柿子树,嚯!褐色的大树干瞧着同她大腿一样粗壮,那些向着天上伸出去的细枝则像她的十根手指。她高高举起手,伸出那十根手指,那大大的圆叶在她的指尖上若即若离,怎么也不肯完全落进手心里。她傻傻笑着,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粗壮的腿像树干直直立在地上,远望着,她也成了一棵柿子树。风呼哧地吹,那叶受不住,最终叫她捉住了,她活了,将那树叶连着那一整个枝杈都拽向了她,好叫她的目光一一将它们瞧清楚了。
那肥嫩了一整个夏季的圆叶子不知不觉地落了一圈火焰似的边,四红的目光落在叶边这点红上,笑容又大了些。那叶子往下,镶着一个宝石一样的果子,小了些、但饱满、圆得可爱!四红没有伸手去摸,而是垫起脚尖凑近了看,她那十根手指粗如嫩枝条,但粗粝得全如那老树干一样,摸上去保不齐让她摸坏了。
四红知道河上的雾实成了云地,秋天就来了。霜悄声地落下来,这叶子变红、果变红,一整棵树都变红!钻出烟囱的烟明明是直直向着天上去的,但都不免被这柿子树吸引住,一头扎进来,迷失在这红色的天地里。
她想着那树、想着那烟,心里像是吸纳了山河湖海一样宽敞、亮堂。
等叶子落了,那树上就全是火红色的柿子,一个一个、一枝头一枝头,像是老天爷大白天打的红灯笼。
四红想着,微微出了神:那得漂亮成什么样子!
没人知道,除了她也没人注意。她想注意,但注意不到。昨天,核桃已经全打下树,带着青皮卖掉了。她成了村子里最先得空的女人,也成了最先出去打工的人。
她悄声地走又悄声地回来,看一眼她的柿子树,又悄声地走掉。她的丈夫呢?还在做梦罢。
她叫四红,人们爱喊她三嫂,因为她丈夫在这一支里排行老三。地埂脚站着等她的是这几年进门的堂侄媳,这去摘菜的活,就是她找的。
见她来,将背绳勒在一旁的麻袋上,“三嫂!”她说,“怎么才来?老早就听到你家鸡叫了。”
四红傻呵呵笑,有些不好说自己是回去看柿子树去了,“解手去了。”
“不怕,车子还没有来,”她背起自己的麻袋,掏出手机来瞧了瞧,“喏,刚刚发微信来,他们大石湾才出来。”
四红瞧着这个微信很稀奇,她的手机还是落后的按键手机,没有网络,玩不了这些。她看着侄媳妇手里比她整个手机还大的屏幕,花花绿绿的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这个手机可以直接说话,”她将手机抵到四红的耳边,点了播放,“听瞧。”
“到大石湾了,你们两个出来要等我们下。”是个女人在说话。
四红眼睛大大的,“好像打电话。”
侄媳妇捂着嘴,“咋可能和打电话一样!”她将手机收回去,向上翻了翻,“喏,这种是打字,和聊天一样嘛,我说一句,别人回一句。”
“那和发短信一样。”四红迈开步伐,几步就超了侄媳一截,她不关心这些,她关心今天能不能在晚饭之前到菜地上去,这样还能省一顿。
侄媳黏在她后面,又放了一遍别的,嘟囔了一路,“三嫂,你什么也不懂!这哪里一样!”
两人在河岸上等了一会儿,才上了车。一车子全是三十多的小媳妇,四红倒是成了这里最大的了。一路了,车上安安静静,除了开车的人,其余都低着头,四红观察了一下,发现她们手里全是侄媳那样屏幕的手机,五颜六色的,看得她头疼。
这不是四红第一次外出打工,但是这打工的路,却是一年比一年陌生了。不管是车窗外的,还是车窗内的。
02
可能是出不惯门,坐不惯四个轮子的车子。走到一半,四红的头就开始痛。开车的师傅备着晕车药,给了她两颗。她今天出门虽早起做了准备,琐碎的事情太多,到了这会儿,她才想起来自己的水瓶没有带来,那是特意到乡镇的集市上买的,居然忘了。可是更懊恼的事情接着就来了,四红拿着药,同车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把自己带的水分给她的。
桥星也不愿意,即使她们是亲戚,但是三嫂身上总是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凑近了,那味道会随着嘴巴张合越发浓郁,桥星猜测她从来没有刷过牙,才会有那样的味道。所以将自己的水杯给她,桥星是不愿意的。她在四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提前开了口:
“三嫂,你没带水吗?到前面加油站买一瓶吧,我的泡了茶,解了药性,这晕车药就不管用了。”
四红捏着药片,将目光收了回去紧紧放在车子的前窗上,看着柏油路一截一截地钻进车底。
“两块钱。”她在心底默念,矿泉水的价格是两块钱。
不知道对谁说的,“不值当,”她说,“就一茶缸水。”
她将药片放进嘴巴里,没有糖衣包裹,在接触舌头的刹那,苦涩融进了舌头的千沟万壑里,然后汇聚在舌根上,直冲脑门,硬生给她眼角逼出了湿意。四红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忍着恶心将那药硬吞了下去,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车窗上,默默和那药片较劲。
没有水,那药始终卡在喉咙上,一直到了吃饭的地方,四红拿起水猛灌了几杯,被堵住的感觉才稍微好了一点。四红以为没事了,可就像头疼一样,喉咙卡住的异样,直到她在菜地上上足了四个工依旧不见好转。
吃早饭的路上,四红揉着额头,“肯定是坐车把我头疼病搞复发了。”她笃定道,“下回,我们不要他送。”
桥星被这太阳辣得不行,听四红这么说,感觉自己的头也痛了起来,“咋能还晕着,怕是中暑了。”
“咋不能呢?”四红回道,“我来了三年了,从来没有疼过。”
怎么会是中暑呢,她们这些老妇女,一辈子就跟天上的打交道,什么毒太阳、风啊、雨啊!她又不是才下地的秧苗,被这么点太阳一晒就蔫了,中暑——不可能的。
可是头疼才不管可不可能、什么原因,像是发现了什么风水宝地,钻进四红的脑子里,一住下,就不想走了。
四红翻来覆去,白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让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想进到梦里去,可是头疼又时不时地来一锥子,让她保持清醒。工地的床是层板支楞起来的,十几平的屋子里横七竖八挤了十多人,四红一动,身下的床板就会发出“嘎吱”的刺耳声,有些浅眠的,被声音吵醒,低声骂了起来。四红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大张眼熬了一夜。
“昨天晚上,到底是哪个睡不着哟,动来动去的!”那人和四红一样的年纪,出工的时候,洗漱完,她提着一个印花的塑料桶走进来,正好遇上了收拾好要往外走的四红,朝着屋里的人大声抱怨,“要是不好睡么,自己出去租个单间。做人还是要有素质呢,一天吵别人没法睡觉,也认不得愧疚。”
四红知道她的眼睛一定死死落在了自己身上,四红没搭腔,她缩了缩肩,也没等桥星,一步不停地逃离了这里。一直到了集合的空地上,她才停了下来。
她们打工的地方在一个远离了罗扎河的大坝子里,一眼出去,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头。四红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就好像那些大山都像什么笋一样,被人撬走了,再用锄头细细整平,才有了这样滑溜的地方。
四红特别喜欢这里,累一天,至少一百块,收工就能吃上热饭,碗也不用自己刷,吃完就能上床上休息。她在山里苦了半辈子,也没有过这样的日子。
她想留在这的,她需要这份钱,比任何人都需要,所以她才逃离了哪里,沉默地当那个没有素质的人。
这里哪里都好,就是没有柿子树。怎么会没有柿子树呢?桥星告诉她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柿子的。可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柿子?桥星玩着手机,头也不抬: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四红没再说话。她也说不上来柿子有什么好吃的,但就是好吃。朝着天上长呼了一口气,四红有些想那棵柿子树了。也不知道山里有没有下雨,枝头的柿子还好不好,是不是更红了一些。等收工,她也打电话问问吧。
这时候,桥星一行人也到了集合的地方。四红立即把头低了低,她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没有良心”的事,那人刚刚的一瞥眼,瞬间压跨了她的肩膀。只敢假装没有看到她们。
“三嫂!”桥星不知道她的想法,以为是四红没有看到她。
“你咋来这么早?早点也不见你去吃嘛。” 她问,“头还疼?这边村上有诊所,你请假看一下嘛,老拖着也不行。”
四红摇头,“老毛病了。”
“你头疼?”是今天那个提塑料桶的。
四红有些难为情,还是点了点头。
03
四红没有打电话回家,尽管她是那么想知道那棵柿子树还好不好,可她疼得厉害。
她这头疼的毛病彻底犯了。
那个塑料桶印着梅花的女人叫三美,这一晚她没有再阴阳是谁发出声音。直接点了名:“徐四红!”
四红心头一噎,她是真的难受,不翻滚一个面,那挨着天花板的一侧头,就要被脑子里的东西拿着锥子钻破了。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可是那声音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徐四红!”
不知怎么地,四红落了泪。不是疼的,疼是在头上。可想哭的地方是在心窝子里。
“徐四红!”
那声音又催促起来,催促着自己答应。四红干脆用被子将自己蒙住,打算就这样沉默到底。可一阵床板被摇动地“吱吱”声后,她头上的被子被轻轻拍了拍。
“徐四红。”
四红忍无可忍地将被子掀开,怎么了!自己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况且,她这不是已经忍住了?这人是哪个村子的,心肠这么坏!
三美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哦哟!”
“就是你咳嗽嘛!”三美小声道,“你头还疼?”
四红本来不耐烦搭理三美,要是她再继续追问,只好叫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软脾气的人。听到三美的询问,想好的话全被堵了回去。
屋里,就着走廊上的灯光,四红直直和三美那双眼睛对上了,不是讨厌 ——那双眼睛里面。四红被对视弄得一愣,轻轻点了点头。
“吃瞧,”三美道,“这是我克街上开得呢,我之前也疼,就是要吃这个药才拿得住。”
是三片圆圆的药片。四红吃力地撑起身子,床板“咯吱”一声后,四红终于坐了起来,接过药片,手上一沉,是一个绿色水瓶。
“瓶子也给你得,我还有一个。”
四红一手拿着药,一手握着水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反而想到了家里的那棵柿子树。
隆冬,柿子树那些圆圆的叶子就掉光了。柿子在霜染下,变得和山头的太眼一个颜色。她干活,寒风一吹,总冻得她心头一颤。可回家,远远望见那棵挂果的柿子树,那棵火红火红的柿子树,她的心就不发抖了,反而热乎起来了。
她的心现在就像那样热乎起来了。四红开口:“我请你吃柿子。”她的心不抖了,反而是声音开始发颤,还想说什么,三美已经上床睡了。她拧开瓶盖,将药片吞了,在心底又说了一遍:我请你吃柿子,我家的柿子。
吃了药以后,先是发了一身的汗,昏昏沉沉的居然睡了过去。四红很难得睡了这么一觉,就像是回到了身子刚刚成型时,还没落下什么老疾老病、如新树一般的时候,是那么轻盈地睡了一觉!
让人舒服。
四红精神饱满地醒来,给三美打好了水。
“怕是仙丹,三美!一片药就换得个小工了。”旁的人调侃。
“去去去!三片呢,再说老子能呢药本和仙丹一样。”
“......”
04
“三嫂!你发啥呆呢?”
四红回头,“桥星啊。”
这几天收工越来越早,今天甚至只干了半个工,下午,老板就通知休息。休息,对于出来打工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好消息。要休息的话,她们又何必费那个车费到这个地方来,蹲在家里喝吹秋风就行。
桥星今天神神秘秘的,先是打电话让自己出来平日大家集合的地方找她,现在又悄声地摸到了自己的背后,这丫头,平日走路恨不能一步踹一个窟窿出来,今天却猫似的没有声音。
“干啥呀?”
桥星没有立即回答,又拉着四红走到了拐角的地方,两边都被豆角遮住,一里半里的,没人能瞧见她们。
“嘘!”桥星煞有介事地让四红附耳过去,“我听说样,你不要和别人说,我们是亲戚,我才说给你的。”
听她这么一说,四红顿时也紧张了起来,“我绝对不说。”
“他们要撤人!”
“撤人!”
“为啥?”四红吃惊,大声叫嚷了出来。
桥星拉住四红的手,重重捏了一下,眉头紧锁,脸色黢黑,“让你小声些!小声些!”桥星压着声音,有些气急,“懒求和你说!”
四红也反应过来,急着道歉,“忘记了,忘记了。”
“就是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你从哪里知道的,真不真?你厉害嘛,这种消息都能认得。”
被四红这么一吹捧,桥星的火气下去了三分,“老刀说呢,肯定真的。”
四红听她说起老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而是那天三美说的话:你侄媳妇怕是领不回去了。
她看桥星的眼神,瞬间带了点探究。桥星语气一厉:“你想什么?我们这是处成朋友伙伴了。你那些老婆娘么见不得人好,一点点就乱说起,当面被我听见,我不把嘴撕烂。”
四红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觉得男的女的都处成朋友了,不就睡觉了。睡觉了,她这侄媳妇不就是......不就是带不回去了。
桥星见她半天不说话,脾气又上来了,“不信就算,反正也是你着裁丢,我急什么。”
四红一听,急了,“咋会裁我!”就算是玩笑话,四红也听不得这话,“哪个分菜有我认真?你说嘛。还有摘菜,我从来都不躲懒,都是我摘的最多,抬菜那个男的都跟不上我速度......”
“但是你天天病!”
“谁敢要你!”
“谁病?”四红更急了,自从她上卫生室,开了三美的药回来,每天三片下去,头疼病就好了,追问道:“谁病!我已经早好了,再说之前那个只是中暑。”
四红责问的声音弱了下去,因为头上突然刺痛了一下,缓了一会儿,疼痛,密密麻麻地接二连三在脑子里爆炸开,天旋地转。她不敢捂头,撑着腿坚持了一会,腰越来越弯,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疼不疼,你自己认得,爱信不信。”桥星见她不再说话,以为是四红不耐烦和她说了。说罢,不管她,出了拐角 ,回工棚去了。
四红想喊住她,可是这一次痛袭,比之前都剧烈,心碰碰直跳,大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成了空气进进出出的通道,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河里的鱼离了水,在岸上撑长了脖子、瞪圆了一双眼睛、嘴巴张张合合,挣扎许久,还是死去了。
好在四红命大,粗壮如牛的呼吸声后,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缓和了下来,耳边“咚咚咚”的声音也逐渐削弱、消失。四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心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做完这一切,她缓缓起身,不敢对这劫后余生多加庆幸,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另外一个挣命的地方。
至于她的头,那疼痛和她缠缠绕绕这么久,四红对它的抵抗力已经提高了很多,就像腰上、颈上的痛,那些都不算是病,算是疾,医不好、医不了又死不了,也就不用医了。只要自己能忍住。四红坚定地认为她的头疼病就是这样的疾。所以她咬着牙齿,着魔般告诉自己,要忍住。
回到工棚,大家都在做各自的事情。桥星早已经在不久前自己出钱租了单间出去住了。三美也不在,可能是去赶集了。乌泱泱的床铺,四红连个走进坐下调侃自己刚刚差点死掉的地方也找不到。只能拖着脚,一步一挪,回了自己的床。
昏沉一觉醒来,四红觉着有些不对。大家都聚在一起,语速飞快、压着声音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导致四红醒来,到处都是“嗡嗡嗡”的声音,一时间也听不清楚她们在讲什么。
“老周她们回家了!”四红下了床,凑近其中离她比较近的一撮,听了一耳朵,问:“为什么?”
她一张口,这一撮的讨论声都停了下来,其中有个离她最近的女人,捂着鼻子,面露痛苦,呜囔道:“这不正说呢。”
四红没在意她的举动,正好有个人起身离开给她腾出了位置,她一屁股坐下,又继续追问。
“你不刷牙吗?大姐。”
四红问完后,这小撮人不答反问。
见她们一个一个都捂上了鼻子,四红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以至于大家都这样,但是她急于知道大家谈论的事情是不是她知道的。起身,离她们远了一些,但没有走开:“刷呢嘛!”
“但你身子上的味道就和肉烂了一样,你自己闻不到吗?”
四红摆摆手,觉得这些人什么话都敢乱说,辩解道:“可能是这几天衣服才是阴干,酸臭点。”
见她不承认,大家又聚拢一起,说起了之前的话题。
四红心里一凉:桥星说的是真的了。
正想到这,突然有人问她:“大姐,你的病好了吗?”
从这句问候中,四红没有感觉到半点关心的意味,那些低头的竖着耳朵、那些背着她的斜着眼、那些望着她的漏着不怀好意......内心全都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四红第一次发出同她外表一样粗粝的声音:“我有什么病!”
她只有一个念头:肯定是三美将她生病吃药的事情说了。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整夜整夜地辗转,整把整把地吃药。口不择言:“你们怎么不说三美有病!她天天吃药!”
四红和三美的关系最终也终结在了这几片药上,四红失去了一个会喊她名字的人。
05
四红开始警醒着一切。警醒一切说她生病的人。
工棚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固,往日打闹的声音都消失了。四红又是最后一个起床的,提上裤子,发现腰间空出来了一截,这才想起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条破布条,穿过裤头,系紧。她的躯干干瘪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她注意到的时候,腰已经把不住裤头。起初以为是劳累狠了,把身上的膘都熬干了。想着自己四十几了,还能有个细腰,到时候像那些小媳妇一样套个半截裙,也美一美。
可是那腰好像一直瘦个没停,接着是双腿、双臂和背部,她如同鼓鼓的气球被扎破一般迅速干瘪,就算她吃再多的饭也不能阻止。晚间冲澡时,四红脱下衣服,第一次在镜子里直视自己的身体,她被吓了一跳,都是骨头!只要她想,现在她立马就能数清自己身上有多少根骨头了。
看来,这次回了家,需要好好补一补。正好过年了,娃也从外面回来,有了工资,也像人家一样过一个肥年。
四红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人瞧出什么来,所以从那天后,不仅停掉了那些缓解头疼的药,还坚持在没人的时候才起身。时间久了,四红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就像腿上的毛病一样——习惯了!
来了两个月后,四红结到了一个月的工资。丈夫还主动打了电话过来,不像往日话都说不利索,今天的男人,声音柔和,同四红讲了很多村子里的事。
“什么?”
四红一个恍惚,没有听清楚男人说的话,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那棵柿子!发旺家那个老婆娘一百块钱买起走了。”
男人的语气满是自豪,那棵柿子树看着大,实则是个臭要饭的,没挂几个果,柿子这种东西,这年代的人哪个还吃。
没想到啊!
“你看,这个钱根本不需要出去苦,家里面躺着,都有人给你送菜来!”
“我呢财运要来了。”
四红捏着电话,早就不壮实的身体深深地倒了下去。“一百块够你吃几顿酒!我来时就交代你今年不要卖!留着!”
“死婆娘,一个烂柿子,我想卖就卖!喊你打钱回来,你不打,我不卖我要吃什么?你要饿死我?”
“生得个搓球姑娘,我都着你绝后了,卖个柿子还着你管。”
“烂婆娘......”
男人飙了一连串的脏话,停下时,对面早就没声了。
四红心脏又慌了起来,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眼前时明时暗,一闪一闪,最终暗了下去,她头次挂了男人的电话。
06
四红,取自柿红。根据给她接生的人回忆,四红是在柿子红的时候出生的,接生的时候,她父亲就给了几个柿子答谢。
四红曾经很喜欢过自己这个名字。柿子红的时候是那么好看,自己有时候也能吃上一个,是那么甜、那么香!那么好的东西,居然是自己的名字!
新媳妇的几年里,四红从远处讨来了一棵柿子树,日日照顾着、盼着,等能挂果了,却被婆婆充了公,像防贼一样防着她,挂果的时候数好数,少一个,都要来审问四红一番。
四红日熬夜熬,终于在今年开春,熬走了老人,才又成了那棵柿子树的主人。枝头的柿子,她的柿子,她不是只盼了一年。
被男人一百块就卖掉了。
四红在梦里一觉到了天亮,看着透来的光线,知道自己错过了出工的时间,那棵柿子树带来的伤感瞬间被冲淡了。
屋内还留着一个今天请假休息的,见她醒了,给她传话:
“老刀喊你呢,让你醒了去找他。”
四红昏着头,听见是老刀要找自己,心里一紧,急忙撑起身子。一旁的女人急道:“你睡着!我去喊他来算了。”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劝她,“大姐,你这个病你还是去看下,你那个脸瘦成什么样了。回去好好休息下,又来嘛。”
四红靠坐着,“我这就是感冒病。不断根,吃点感冒药就好了。”
女人皱着眉,摇了摇头,去找老刀。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胡子潦草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徐四红,醒了。身体好点了吗?”
四红坐在床边,已经穿好了下地的衣服。摆手道:“小感冒,吃了药,今天早上睡着了,出工才迟了。”
老刀似乎不愿意让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再自欺欺人,但又不忍心把话说重了。
“那我给你请几天假,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没事的话,你来菜地,我还收你的。”
四红知道,这就是不太想要自己的意思了。她急着起身,想证明自己真的没有病,但是双腿好像早就没有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匆忙中一个踉跄,倒回了床上。老刀伸手撑了她一把。握住的时候,传来的触感吓了他一跳。那衣服下的手臂,好像全是硬邦邦的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你回去的车费还有之后再来的车费我们菜地都包。”
四红急了,看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撤了,“我真才是感冒病。这个年纪的人谁没有点老疾老病。主任!你不要听别人乱讲嘴。”
“我摘菜你见过的,认认真真从来不躲闲!”
“是!是!是!真的认真,我们都见着的。就是这样,才让你病好了还来,往返车费我都包。”
四红听到“有病”,蹭一下站了起来。
“我没病!”
四红脸上一热,知道:没戏了。她吼了主任。她得罪人了。绝对不会让她继续做下去的。
老刀叹气,知道这女人是铁了心要在这里赖下去,看着眼前女人凸出的眼球、毫无血色的脸,退让了一步,让她再好好想想。“你和家人再沟通下。但是从现在起,你出什么事情都和菜地没有关系!”
看着离开的老刀。四红再次虚弱地倒回床上。好半会,翻了一个身,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上当:为了撤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想了一会,拨通了男人的电话。
“死婆娘!工资呢!”
男人没有纠结被挂断的电话,也没有注意到四红虚弱的声音。
“打给小云了。”
四红有些心虚,她确实让桥星帮忙给小云打了一些,但是还剩下一点,这是留着过年的。家里什么都有,核桃的钱全被男人拿去了,他应该不缺钱。
“打你妈打!她会吃得完多少,你们两个不要我活了?让她打回来给我!”
“走的时候,给你留了几千......就没有了?”四红小心问道。
“几千块钱,算多!我在家里面就不吃不喝了?你们两个在外面吃好呢,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吃稀饭?死婆娘,良心都不有。绝了我家后不算,还打算把我也饿死?”
四红绝了要和男人辩解的心思。是她自己没本事,只给人家生了一个女儿。可那也是因为生产的时候亏了身子,后面才怀不上的......
“等下我就去给你打,拿得钱有空了去把那一百块还人家,就说我们不卖了,柿子。”四红揉了揉额头,最后才叮嘱道:“要是有人打电话给你让你们来接我回去,不要信噶。”
“你病?”听完,男人嘲讽道,“你一身和牛一样,家里气运都被你抢过去了。”
“病的是我这种!要是你真的病了,那肯定是轮到我身子好了!到时候,一天千把块我苦给你瞧!”
“省得你出去打几天工,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找我耍威风......”
四红听完,知道男人不会跑来接自己,放下了心,小声道:“是了。”
07
四红想着,现在去上工,也不会 给她计了。还不如就不要,去镇上一趟,把钱打了,顺便买点药。镇上远,大家不会知道她开了药。
厚着脸皮去厨房吃了点东西,四红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点力气。 听着镇上才是四五公里远,也没想着打车。到了银行,四红就发觉了,自那身上的汗水跟个什么一样,唰唰唰流个不停。一旁的保安看了她好几眼,签字的时候,那张单子落了好几滴汗水,办事员只能重新打了一张,又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折腾半天,那钱才汇了过去。
四红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走出银行,她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桥星坐在一旁,正在和谁打电话:“不信不信......再等几下,你要拿棺材来接了。”
四红耳边嗡嗡的,“桥星......你怎么在这?”
桥星吓了一跳,几下挂了电话,“三嫂?醒了!”
“哦哟,什么叫我在这。你怎么不看瞧你在哪点!”桥星走近,按下了呼叫器。
四红才注意到自己手上的针管,有些不好的预感,“我中暑了?”
桥星白了一眼,“什么原因等下医生来和你说,我已经打电话给三哥让他来接你了。”
“反正我们说呢你又不信!”
医生说的,四红一句都听不懂,男人带着她回到了家里县上的医院。门诊让到住院部,住院的又摇头说收不了,让直接到省里去。叽叽呱呱说一通,四红连个点滴都没有混上。
男人几乎将这些医生全部都骂了一个遍。好歹镇上的还能给个打个吊针,到了县上就只会摇头。
但是没有办法,人家不收。男人扶着四红,灰溜溜的从医院走了出来。四红没了主意,眼巴望着男人。
男人烦躁地吐了一口烟,想着怎么就偏偏是自己讨了这种老婆,生个病都比别人麻烦,送上门的钱医生都不收,谁知道这是什么病。
尤其是四红那只挂了点肉的脸,男人越来看越害怕。
四红也害怕。她凑近抓住男人手臂,怕他下一秒就说出什么话来。好在男人最后还是带着她到市里。
市里的医生也是摇头,但好歹让住院了。男人一边骂一边带着她去做各种化验,四红见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见一个心就冷颤一下,最后,麻木了。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死,也没什么害怕的。
过了三天,男人被护士喊去缴费,回来之后,态度突然好了起来。四红试探问道:“是不是没事?”
男人摇头,“没什么大事,说你血液里糖多了。打几天针就好了。”
四红放下了心,又觉得这医生全是在胡说八道,自己不爱吃糖,怎么会糖多。“那个医生是不是不会看,看着年纪轻轻的,可能才走后门进来。我又不吃糖。”
被反驳了,男人语气有些硬:“这几年医生只要识字就行!什么都是机器看了。机器做出来就是这种了嘛!”
只是住了几天,男人就带着自己出院了。打了几天的针水,身体有力了许多,四红吃着东西,看着男人忙来忙去办出院手续。
在医院闲了下来,四红发现自己其实是容易饿。平时只顾着干活,光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但只要吃了东西,身体就有力气了。
这一个发现让她和身旁的人聊了起来,听完,对方回了一句:“糖尿病都这样。”
糖尿病?四红把这事和男人说了,“还能尿出糖来?”
男人不耐烦将头转向了另外一边,四红说话贴着他,呼出的气味腐臭浓,呛得他反胃,拿出烟来压了压。没搭四红的话。
回了家,四红想着自己出了院,就是好了,想再出去打工。男人不同意,四红只好在家里歇下。
其实也歇不下,这出去了几个月,家里面早就乱成了一窝粥。酒瓶、呕吐物全窝在客厅,沙发上全是脚印,碗池里的碗长满了霉,锅里全是黑黄的垢,吃饭的桌子全是老鼠屎,家里的地面上几乎到处都是鸡屎......四红实在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最后推开了卧室门,不知什么东西,迷了眼,四红闻了闻,什么也闻不到,走进去,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一看,黄色的,是尿。
自从有了感冒这个老疾,鼻子就闻不到了。四红知道那是尿的时候,有些庆幸自己鼻子闻不到。
08
打扫好卧室,四红就坚持不住了。忍着恶心,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也没有恢复。她只好躺下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像是有人在往下拽自己,身子一直在往下沉,每拽一下,心脏就紧缩一下,呼吸仿佛也停了。
会死。她开始觉得自己会死。会是那个死去的老婆子来勾魂吗?
天亮的时候,男人还没有回来。昨天下了车,他就留在村头小卖铺了。电话响的时候,以为又是他打来电话喊去接他。没想到是桥星。
“三嫂。你愚啊!”
四红被骂得一懵,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哥都说了要带你去省上看么就去嘛,人家得癌症呢多少都救回来的,你这个才是个瘤,你怕什么。”
“你家是贫困户,看病花不了多少钱的。再说可以学河那边那个老歪家搞那个捐款......”
四红知道自己耳朵没有聋,但是桥星说的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是啊,医生说我才是糖多......”
“老天爷!平时你爱说自己不有病就算了,现在就不要这种了,赶紧去。你说给我身份证号码,我帮你们订票,今天就叫我家那个送你们到城里!”
她颤抖着手,给男人打了电话,男人明显一副酒未醒的样子。四红哭喊问:“我到底是什么病!”
男人意识还迷瞪着,被这一嗓子吓醒了,发现自己还在别人家里,挂了电话,摇摇晃晃出了门,被主人家看到,他尴尬摆手:“你家三嫂肚子饿了说,我这回去给她煮。”
他回到家的时候,四红哭红着眼睛,头发散着,盘腿坐在院子里。男人突然不敢看她了。
见男人摇晃着身子,酒气熏天。四红一腔怒气突然没了,她抻直双腿,垂下手,认命了。就在昨天,她还想着今天把家里收拾干净再出去看看哪家弄核桃的还缺人,尽量把看病花的钱挣回来。可现在,看到男人的样子,四红就认命了。她觉得这是报应,她绝了人家后的报应,或者是上辈子做坏事的报应。就像婆婆骂的一样,她上辈子是个讨债鬼,这辈子是来还债的。
男人这时候同精神分裂一样,走近抱着她,哭了起来。
“阿红!我们去省上。我要救你的,要救你的......”
门口的发升走进大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被吓得以为是四红怎么了,跑着进来,才发现是两口子抱着哭呢。
“三哥?”问道,“搞什么,三嫂不要坐地上嘛,快站起。”
男人眼神躲闪,扶着四红站起,朝着发升眨眼睛,做口型道:她不想去。
发升点了点头,走到另一边,扶着四红。把桥星说过的话又大体劝慰了一遍,然后让男人去拿东西。
上了大巴车,男人见四红还是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干巴巴解释:“这不是怕你知道后,不想去医院!平时喊你去拿点药,你都推三阻四的。”
“我这是回来借车,打算说你去打工么带着你去省上。哪个晓得桥星那个大嘴巴。”
四红点了点头,似乎是相信了。
09
四红不知道男人到底带了多少钱。来之前让小云挂好了号,但还是排到了两天后。两人落了脚,想着见见孩子,没见成,说是要准备专升本考试,没时间出来。
等轮到四红了,医生拿起原来的各种单子看了看,又开了一堆单子。做完,又等了三天,结果才出来。不用医生给念,四红稍微识得几个字的:什么扩散了。
要立即住院。去办手续的时候,男人才知道要先把押金交进去。但是之前明明说,他们这种立卡的贫困户是不用交钱的,怎么到了这里医生又让交钱!男人不乐意,他不信钱交进去,还存在退出来这种可能。
四红冥冥之中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又何必乱花钱,男人说要带她离开的时候,她同意了。他们又回到了之前住的那个宾馆。男人坚持认为他们不应该交钱,一直打电话四处问。四红睡了一觉,宾馆里都是漂白粉的味道,床单、被套、毛巾都是白白的,这让她感觉到干净!舒坦!来的这几天,她睡得很好。
只是这次醒来,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买了酒,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一边骂着剧里的人,一边往嘴里灌酒。
抗战剧,正在打鬼子,机枪、炮声,男人辱骂声,吵得她头疼。她想,这些都消失就好了。一时恍惚起来,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代替的是那棵柿子树。她回到家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的柿子树。看见黑夜到来,柿子火红火红的颜色逐渐消褪,消失在黑暗里。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瞎了。
四红尖叫!最终被醉醺醺的男人送进了医院,最后被送回了家。
来迟了几天,完全扩散了。继续呆在医院已经没有意义了。
四红快出院的时候,小云来了,四红配合她拍了一张照片,说是用来筹钱,她都要死了,也不知道筹的什么钱。四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着的。
很快全村的人从手机上都看到了小云的求救信息,都知道了四红生的病。她鼻腔里长了一颗瘤,压了神经,所以眼睛看不到了,她还有糖尿病,所以瘦成了那副样子。
10
四红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清闲的时候。每天就是坐着、躺着就行。不过,每一个等死的人,估计都像她这样。
桥星也回来了,来瞧她。四红很开心,她指着衣柜,回忆自己有件皮衣。年轻时候买的,后来胖了穿不了,现在应该能穿上。想让桥星拿出来晒晒太阳,走的时候她穿着走。
桥星下了点工夫,才找到了那件皮衣。看着背上那两个被老鼠啃的洞,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四红也猜到了,所以才麻烦桥星,她们是一家人,她不害羞。
“不怕,应该能穿的,你帮我晒起下。”
桥星做完这些,小心问她想吃点什么。
火盆里碳火很旺,一点也不冷,可是四红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知道现在是冬天。冬天,就该吃柿子啊!火红的、甜糯的柿子。她的柿子。
“三哥说你想吃豆腐,一早上就去做豆腐那家守着了。”
四红不想吃豆腐,想起做豆腐家的男的也喝酒,男人大概是找酒喝去了。她笑了笑,没有说破,只是随意道:“想吃个柿子。 ”
村里,就只有她家有柿子,早她回来之前,就被发旺家全摘了,听说拿去城里送人了。所以听到桥星要去集上给她找,她谢了但是没有当真。
“明年帮我给三美带几个,”桥星离开时,四红没头没尾叮嘱了一句:“我对不起她。”
男人每天都出去,然后醉醺醺地回来,回来了就开始哭,哭他舍不得四红,哭四红命苦。最后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四红想吃个柿子。醉醺醺地非说那树上还留了一个没摘干净的,要给四红弄。爬上去,摔了下来,腿伤了。
几乎整个村里的人都来了她家,看的人从四红变成了男人。闲聊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那个柿子有那么非吃不可?这下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了......”
那之后,四红就再也没有想吃的东西了。
寒冬要过完的时候,四红全身枯成了那棵柿子树的枝干一样。一点生机也没有了。
天色透白时,她让小云扶着她站到了离开去打工前,她看柿子树的地方。她想:那是瓦屋,红柿,青烟。
那是属于她的柿子树。属于她的景。
得多美啊!
可惜她等不到了,等不到天上的云落下来,成了雾又回天上去。等不到那棵霜染的柿子树,那棵火红火红的柿子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