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一点记忆
只要没有云,静静的夜晚,推开窗,一抬头,就看到漫天闪闪的星。
如果有月亮,星星的闪烁就不那么孤单,再飘来几朵絮薄的云影,星星就像在野外乱窜的孩子,一会儿藏起,一会儿又亮亮地蹦出来,眨眼睛。
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就像这天上的小星星。那时,父亲正年轻,就像那守护星星的蓝蓝天空。
夏天的夜晚,到处闷热,堂屋里的灯一户户全灭着,人们都在外面。胡同的大石头上围一大堆乘凉的人,挑出一杆灯,打牌的、下棋的、说家常的。还有的,拾梯而上,窜到自家的房顶上透凉。
我和弟弟躺在房顶,父亲坐在我们身边,手夹一根烟,烟花明灭,极像掉落的星。夜空则像一床缀满水晶玛瑙的大毯子,高高挂起,把我们围在里面。星星一闪一闪,仿佛有许多故事和秘密,父亲便饶有兴致的给我们讲有关大毯子的知识。
父亲七岁丧父,十岁母亲改嫁,和祖母及几个堂哥相依为命,家境所迫,六个学校联考拿第一的他,书只念到初中二年级。但他一直热爱读书,爱看报纸听新闻,记忆力极好。他能讲三国水浒,条理生动;讲唐宋通史,说古论今,讲天文地理,科普简单的自然常识……这些纷杂的学问,实在令人惊讶,就连读了大学的弟弟,都自叹不如。
夏夜的房顶,父亲教我们看北斗星,在密布的繁星中耐心地带我们寻找亮晶晶的勺子,告诉我们不同季节勺子把也要跟随时间转移;告诉我们什么是光年,什么是太阳系,银河系,四季如何轮转,宇宙有多浩大。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洒下好奇与想象,求知与渴望。那些小小的种子,在白纸一样的心田,播种萌芽,滋养我们长大,如同暗夜里的一粒火种,开辟鸿濛,照亮懵懂,星星点灯,指引我们一步步探寻未知和远方。
夏天的星温柔可爱。冬天的星则带一丝清冷。
那年我读初三,学校住宿条件差,冬天,父亲总要在我上完晚课后接我回家。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我坐在车后座,手怕冷,插进他前面的大衣兜子里。北风吹,父亲努力地蹬着车子,我把脸紧贴在他后背,避着风。路上,父亲有时会突然喊我:快看!流星!我抬头,惊喜地看到流星们划过的尾巴。怕我睡着,他给我讲当兵站岗时见过关于星星奇异的景观:星云、火球、陨石雨......寒星隐隐,离我们真远,星光下的路,迷茫模糊,我们坎坎坷坷地前行,夜路,星辉,冷风......到家,父亲的大手总是热乎乎,捂一捂我冰冷的小手,真暖和!或许是因为骑车运动----但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父亲的性情使然,他的大手总是那么厚实那么温暖,从不冰冷,像他的人。他是那种面对任何困难都不会感觉困苦的人,他一直对生活饱含热情,在冬夜能看到流星,在难行的夜路讲有趣的星象。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人心热,手心暖,风寒不能侵。
再后来,那年,弟弟去读大学,农村要赶去城里坐早发的火车,九月的黎明,白露为霜,星月依稀。早早,父亲母亲就大包小裹上了公汽,一路叮咛嘱托。到车站,进站台,父亲的面色倏地凝重,紧紧抿着嘴角。挥手告别,汽笛远去,母亲掉头哭起来,父亲高声说:读大学是好事,孩子有出息,咱不哭!父亲不哭,他的不舍早敛进紧闭的嘴角,凝重的眉头。霞光泛开,他心底的泪像晨星,已悄然被霞光掩埋。
为了供弟弟读书,父亲不得已提前退休,当时厂里效益不好,在岗职工不能正常开资。车工出身的父亲去各个小工厂打零工,为了多赚点钱,辗转好几个地方,甚至在找不到车工活儿时,修过马路,收过鹅。记得收鹅的时候,因为没有经验,不会吆喝,不会讨价,生来万事不愁的他,竟急得哑了嗓子,说不出话。
长年着一身油渍麻黑的劳动服,机油味儿混着汗水味儿,洗又洗,破烂烂,一辈子也没穿过一件体统像样的好衣服。长年带一个铝质大饭盒,盛上家常饭,工地上倒一杯热水,这是父亲数十年不变的工作餐。长年揣一袋子老旱烟丝,几页烟纸,得空儿卷一根,猛抽两口,这是父亲平生最大的享乐和奢侈。粗衣淡饭不讲吃穿的父亲,挥动起臂膀总是充满力量,他面庞黝黑,身体结实,走路带风,眼里有光,奔六十的人干起活儿来麻利又轻快,像个二十出头儿的小伙子——只因,那时,憨憨朴实的父亲,他的心底淌满葱绿明亮的希望,那茁壮成长的小树一样儿女,是他的荣耀,他的负担,使他生龙活虎般,有使不完的劲儿,使他不能停歇,使他不知累。
多少个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多少个寒来暑往的坚守操劳,直到弟弟读完研究生,学业有成,父亲才歇上口气。在星星挂上天幕时,他熄灯安睡。在星星隐退天幕时,他睡足起床。
这时,父亲却老矣!他飞奔的身影日渐笨拙,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渐渐忘了许多人和事。脑海中一枚无情的橡皮擦,一下下擦去人生的如画记忆,更磨灭他的学问和热爱。拉着父亲的手,却抵不住他寂寂远去,我们始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我在你身边,你却不再认识我。迟暮之年,父亲的江湖,山河失色,星月黯然,壮心零落。
中秋,我们回家,合家欢聚。暖暖亲情围拥下,茫然无识的父亲变得异常兴奋,月出皎兮,推他漫步月下,人影憧憧,抬头看天,星光点点,父亲恍然记起了我们小的时候在房顶,他讲北斗星。多希望他能一直一直记得,天上星,亮晶晶……记得北斗星,记得小勺子,记得驼我回家,喊:快看,流星......
一定有那样几颗星,闪烁在父亲稀薄的记忆里,不去不移,不离不弃,定格在那个夏夜房顶,不要长大,不用老去,成为我们一生永恒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