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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杰生把窗帘微微开了一条缝，示意刚刚进门的徒弟贾明瀚上前查看高倍望远镜。镜子里是对面楼15层A座，嫌疑人居住的房间。两栋楼相距不远，却是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仿佛倒退了几十年时空。视野里只有一张破旧沙发，一台老式调频小电视机，支楞着两根天线，就像一个的潦草的场台搭建就绪，只等锣鼓敲响，演员露相。

【壹】 李杰生的兴奋

六天前，我接到特勤任务开始监视他。从他深居简出，谨慎地隐藏行踪来看，我判断他的反侦查能力不弱。

三天前，他穿着格子衬衫从小区大门离开，我才终于逮住唯一的机会潜入他家去安装监控。我伪装成查仪表工人，来到那栋楼15层A座敲门，确定无人应答后戴上手套，开锁入室。

老天！足足花了我半分钟，才搞定这难缠的防盗门锁。对于我这样的老特警来说，这么慢的开锁记录，破了我近十年的纪录。所以，我立即意识到，他不可能是个简单毛贼。

进门后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开了一半，脏兮兮的玻璃窗，让射进来的阳光都带着呛嗓子的灰尘味儿；照在客厅的茶几上，茶几也显得灰蒙蒙的。空气中的残留着烟草味，臭袜子味，以及不新鲜的饭菜味儿，混浊难闻，连我都忍不住屏住气，缩紧鼻翼，好一阵子才适应。茶几上扔着半包白沙牌香烟和未开封的方便面，烟灰缸里已经积攒了半缸烟头没有清理。右侧通往厨房的地面散着油污泥垢，脚印凌乱，但基本都是同一个人的鞋印。

一字型排列的左侧卧室里家俱也很少，只有一个老旧的三门衣柜嵌入墙内，一张一米五的大床，被子凌乱地铺着。衣柜里扔了两件旧衬衫，一目了然，没甚看头。

没有发现女人的居住痕迹。而且从生活垃圾推断，嫌犯的消费水平低下，甚至可以说经济结据。这让我相信，目前他的赃物应该还没有变现，他一定急等着赃物出手。那他一直蛰伏不出又作何解释呢？

上锋给咱们的命令是限期破案，人赃并获。这是在公安部挂牌的大案，这其中存在一个组织严密的黑市暗网，有政法系统保护伞，并且牵扯广泛，所以才紧急调我们特警队接手此案。根据初步调查，我们发现从搜集情报、偷盗、运输、地下拍卖等等环节，都很流畅，这必然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大团伙罪案。至于是否跨境，目前还在侦查中，但是深挖下去肯定会挖出来好几条大鱼和一些暗黑渠道。

你小子，加油吧！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

唉！不过我监视了六天，都没有等到任何人和嫌犯接头。希望你接班会比我运气好，早些收网，逮住大鱼。每天面对毫无进展的案情，上级不时催问的电话，简直太考验我们的耐性了。但是，想必嫌疑人肯定比我们更煎熬。在赃物没有出手之前，他的心始终是放在火炉子上烤着的。这么一思量，我心里就平衡了。这不，三天前他终于熬不住出洞了，我正好趁他外出机会去他家查探一番——不走进去看看，怎么知道他到底在捣什么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嘿！这一查探，才发现这真是个硬茬子！先是防盗锁动了手脚。其次，进屋后地面虽脏，是脚印单一，这毛贼的脑子还是够用的，有反侦察能力！搞得我全程都小心翼翼！当我进屋一看，整个一室一厅，鸽子笼大小的空间呈“一”字型摆开，一眼就可以望到头，赃物全然不见踪影，乍然一看，一点儿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太狡猾了！

但是，这么狡猾的对手，正好戳在我不服输的逆鳞上。没有难度的低级罪案，也不可能找我们特警队出手。案情不难也显不出我们真正的技术。事情越来越有趣儿，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种时候要稍安勿躁，理清思路，先分秒必争在客厅的大门顶部不显眼的地方安装微型摄像头，再从长计议。

可是——似乎还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安装完监控，原本应该直接离开，但是心里却对嫌犯的挑战有点不服气。于是我站在大门口，掰着手指关节和该死的直觉较劲儿，把眼前的情况再快速捋一遍。我的视线上下左右反复睃巡，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全部空荡荡的，我究竟忽略了什么呢？

这个小区孤伶伶地坐落在桑罗市的最东边，属于城郊结合部。青壮年都进城打工挣钱去了，日常进出小区的以老人和小孩居多，正大门的门卫监控室像一个小小的鸽子笼，小区的后大门处于常闭状态，少有人迹。小区很小，只有几栋高楼，最高21层，监控摄像头并不多。整个高楼的外立面简洁平整，户型以一字型结构为主。对了！卧室的空间怎么比客厅窄了这么多？我激动地“啪”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敞开的卧室房门紧贴着墙，让站在客厅的人一眼就能看进卧室深处，于是卧室门恰好被视觉自动忽略了，门背后的墙也被视觉忽略了，而这面墙——看来正是造成卧室面积缩小的关键因素。

我忍不住啧一声“厉害！”原来关键点在这里，差点连我都被骗过了。越是显眼的地方，越容易成为盲点，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聪明的罪犯，极善于利用时间、空间、视觉、心理的盲点完美躲避搜查，他能想常人之所不能想，做常人之所不敢做。然而我们特警的存在，天生就是要扼制他们的。要能识别、捕获、碾压、粉碎罪犯的一切小心机，这才是检验优秀特警敏锐洞察力的铁证，也是刑侦专业人食髓知味的乐趣！

棋逢对手，难免激动。我左掌下意识虚握成拳，压在“怦怦怦”跳动得激烈的胸口，谨慎地走进卧室窗边再次确认。这套一字型排列的房子，的确是卧室门背后诡异地消失了一米五的空间。那么——有趣的秘密应该就藏在这消失的空间里了！我来到那个镶嵌在墙里的衣柜前，再次打开衣柜门逐寸检查衣柜壁，终于“哐哐”的异响出现了，这不同于其他柜壁的敲击声音，让我恍然大悟，我兴奋地停不下手来，继续叩击——衣柜和墙之间，的确隐藏了一扇门大小的空间，正好可以掩盖不敢曝露在阳光下的秘密。

这个发现让我胳膊的肌肉都绷得硬硬的，拳头握紧格外有力，一股热气从尾脊骨上升，直直冲进脑门，就像毛头小伙儿第一次赢得特警竞技全能冠军。我深吸气稳住加速的心跳，摸索着柜壁的结构，发现有块巴掌大的区域略微光整，颜色稍浅，区别于周围深色粗糙的柜壁。在这里往下一按，壁板就缓缓升到头顶，露出一道暗门，一个四、五个立方米的空间赫然就在眼前，其间堆放的正是国家美术馆被盗的那幅价值连城的名画。

你能想象得出阿里巴巴喊着“芝麻开门”，然后山洞果真开门，宝藏出现在眼前的感觉吗？我当时就是那种心情。

【贰】  贾明瀚的小心机

杰师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被盗的昂贵名画的藏匿点，真不愧是西南三省刑侦界出名的“放大镜”，能把罪犯自以为高明的隐匿行迹放大到纤毫毕现。刚加入特警队时，我跟在他身后学习了三年，有这样一位在特警界小有名气的师父带我入门，这一直是我内心不可直视的小虚荣，毕竟，同批选拔入特警队的同事，并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幸运的。

杰师绘声绘色地给我分析，种种关于监视嫌疑人和发现赃物的细节场景，我脑海里适时出现他当时在房间内的所有动作和表情。他一直就是那样的性格，一遇上大案要案就会热血沸腾，这个可爱的小老头，对我的教导还是像那操碎了心的老母鸡。

他讨厌我叫他“小老头”，但是，管他呢！我就乐意不时地逗逗他开心。其实他实际年龄并不老，他才35岁，但是已经谢顶，发量不多，就是大家常常戏谑的“地中海发型”，特显老。我曾经也真诚地建议他去植发，毕竟在我师娘没有患淋巴瘤以前，他没有秃顶，那时候他还是特警队的颜值担当，特别讲究生活品质。但是我发现，对于一个灵魂有趣的人来说，他的外貌常常会被人忽略，哪怕他是“地中海”，他的综合实力和人格魅力依然不容置疑地让我们觉得他好帅！作为把我引上“技术流”刑侦路的启蒙师父。熟悉的同事几乎没人叫他“李杰生”，李杰生三个字除了记录在人事档案和新闻报道上，在别的场合就不是很通用的字符，大家都爱称呼他“李大镜子”，因为他破案就像拿着放大镜看东西，就很难有逃过他法眼的犯罪痕迹。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叫他“杰师”，隐隐地内涵他就是我杰出的师父。哈哈！一点点小心机，一点点小崇拜。

我似乎看到，杰师人模狗样地在15层出了电梯，两眼四处一瞟，确定无人后，眼里闪烁着猥琐小贼一样的精光，麻利地从裤兜里掏出手套戴上，又摸出什么东西在门锁上一阵摆弄。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经过几秒钟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后，表情渐渐严肃了。又是左右开弓地一阵鼓捣，“咔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杰师视线再次扫射一番四周，没有异状才进入嫌犯房里。

进屋后他小心选择好隐匿行迹的站位，这才不慌不忙地环顾房间布局。他习惯性翘起唇角，不忘愉快地打个响指：任你奸诈似鬼，照样喝老子的洗脚水！然而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这旧窗帘，破沙发，这疑似从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老电视机，这廉价香烟、垃圾食品，就一个字，穷！简直太穷了！

按惯性思维，杰师从眼前景像一定会联想到嫌犯的犯罪动机吧？能犯下足以惊动特警队的这个罪犯，会有什么样的人生故事呢？会不会也和杰师自己一样，有个癌症晚期的亲人，经常为高昂的医药费用寝食难安，面对亲戚朋友拒绝借钱的尴尬窘迫，面对妻子求生的哀切眼神不敢直视，面对年老父母和幼子不得不节俭克制的愧疚心情。不管他在业务才能上有多么出色惊艳，在行业内如何呼风唤雨，他依然不得不面对生活的各种腌臜苟且。

打住！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在工作中带入私人感情。公是公，私是私，如果公私混淆不分明，会惹出大祸的。罪犯就是罪犯，是我们要坚决打击的对象。我需要同情的是无辜的受害者，需要尽孝的是生养我长大的父母，需要感谢的是职场引领我的杰师。自我工作以来，对我的三观影响最深远的人，除了父母，就要数杰师了。但是杰师的人生，未免也太坎坷了。

如果这个案件我真的能立大功，一旦上级能兑现那笔高额悬赏奖金，我该怎么花呢？给父母添置一个最新款全自动理疗床？给我自己在休闲阳台上倒腾一个健身房？或者出去休假和驴友登山？说到登山，还是杰师带我进入这个圈子的，他可是一把好手。在以往师娘还没有生病的时候，他破的攀登纪录，至今还被同好们津津乐道。在海螺沟冰川遇险，差点滑下悬崖时，还是杰师奋不顾身一把拉住了我。杰师对我的好，不是一句两句话能概括完的。

想到杰师的家境，唉！只能感叹一句，人生那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要不然——我还是努力立功？破案后如果真能赢得巨额悬赏金，就匿名捐给师娘治病吧，也算是报答杰师对我的无私教导。一想到杰师收到匿名捐赠时眼圈发红，嚅嗫欲言、秃顶发亮，我莫名有点鼻酸，也有点好笑。

好吧！是时候展现我真正的本领了。

【叁】 李杰生的教导

你问我为什么找到赃物后不立即抓捕嫌犯，再来蹲守他的同伙？这都需要提问吗？你还是不是我精心栽培教的徒弟了？

你看过《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吗？如果你是阿里巴巴，你打开山洞看到宝藏后为什么不马上把它搬回家？

扯远了，我们有代沟，你也可能不知道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这么说吧，这次的世界名画巡回展，安保这么严密，都被罪犯得手了，这绝不是单兵作战！

前面分析过，从名画的情报泄露、到黑道传言的定单、顺利突破安保防线，成功盗运赃物等等环节，都表明犯罪分子分工明确，组织有序，流程严谨，图谋很大，是团伙作案，不可能是小打小闹的毛贼。这幅名画虽然价值连城，但也许只是他们投石问路。一旦这漏洞不能堵住，对于后来的顶级珍宝巡回展将造成不可估量的安全隐患。我市的安防实力将会被严重质疑，警界的社会形象也会发生滑铁卢。抓住嫌犯，追回名画，这才把目标完成了一半；但是在此基础上，揪出警界的卧底，打倒犯罪团伙的保护伞，一锅端掉隐患，这才是上级调我们特警增援的真实意图。

因此，当我发现嫌犯藏在卧房密室的赃物后，迅速把现场恢复原状，小心翼翼地清除自己遗留的所有痕迹，然后在大门上方安装好针孔摄像头，就退出了他的房子，伪装得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回到这个蹲守房间后，我立即向这次秘密行动的直接领导汇报情况，然后就一直不眨眼地监视着，直到你来。这几年，领导很认可你的努力和进步，所以我一推荐，他就同意让你参与这次行动了。还是我常说的那句话，小贾，只要是脚踏实地、努力破案的人，建功立业总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你看看，这个位点的监控图像。这是接通了小区大门的监控镜头，这是嫌犯房间的监控镜头，图像捕捉的效果还不错。这是他三天前，穿着格子衬衫、带着黑色棒球帽从小区大门离开的镜头；这是他在房间解着裤子进卫生间，甩腰挺胯准备撒尿的背影，恶趣味，哈哈哈！这是嫌犯当晚回到房间的镜头，他左手拎着盒饭，走进卧室的时候右手顺势关门的背影，都相当清晰的。

为什么戴着帽子？对！一直戴着帽子，这人估计还有什么大的案底。这也是他狡猾之处。

嫌疑犯的手机信号也是安排了技术力量监控的。两天前，发现手机信号在呼叫，总部立即追踪，但响铃时间只有几秒，没能追踪成功。这两天，你看你看，这房里的监控图像24小时一直很清晰。嫌犯警惕性很高，反侦察能力很强，一直关着门躲在卧室里不出来。所以说，棋逢对手，真有意思啊！

我遇到过蹲守耐心最强、时间最长的选手，是在者阴山的那场战斗。那是我在侦查连的时候，我和战友在丛林激战中落单了，来的敌人太多。我俩当时腿脚都有受伤，要追赶上队伍几乎不太可能，又累又饿的情况下，只能临时隐藏在被坍塌的泥石草木掩盖的泥坑里。坑洞很小，我俩背靠背挤着，身体都只能蜷缩成一团，完全没有多余的伸胳膊挪腿的空间。敌方就一直在周围搜索，“悉悉索索”的搜查声不断传进耳朵，“叽里呱啦”的骂人土话就在我们头顶，感觉下一分钟刺刀就可能捅进我的身体，我们屏气噤声，连屁都不敢放出音来。

他们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我在坑洞里祈祷着这些人赶紧离开。谁知道后来什么情况阻碍了他们离开，这群人就在坑洞附近扎帐篷，危险分分钟都在逼近我们，太特么刺激了！当时我俩但凡有一声咳嗽，或者一个喷嚏，那就全完了。中间还有一个敌人过来这角落对着草丛小便，腥膻的尿液竟然顺着缝隙溅进了我俩嘴里，我们只有咬牙忍着不能有丝毫响动传出去——整整24小时啊！

最后敌人撤走，我俩爬出坑洞后都瘫倒在地上，全身肌肉都不像是自己的，都麻木僵硬了，完全不听使唤，太难熬了！地狱般的24小时啊！

【肆】 贾明瀚的疑惑

我最喜欢听杰师讲他的过去，那是他的高光时刻，对于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我来说，那也是我内心向往的英雄情节。

“我在侦查连的时候……”，杰师往往是这样开头的，每当这句话一出来，他的身体就像启动了某个开关，似乎轰轰烈烈的巨型机甲战队启动了，那都是大场面啊！杰师两眼开始发亮，面色在后来眉飞色舞地讲述中渐渐潮红。他传递的可能是他每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而我则是在累积我对走过枪林弹雨的军人的崇拜。每次他讲战场上的故事，队里的小年轻都和我一样围在他的周围，两眼放光。

24小时啊！24小时不吃不喝不放屁不撒尿……

不对！杰师——您说嫌疑犯三天前拎着盒饭回了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连吃饭撒尿都没有出来过？卧室门就一直紧闭着？

不对，杰师，咱俩再看看这监控。这监控刚刚查看的时候，是不是点击“快进键”了，漏过了他出来进食和排泄的镜头？

监控影像倒退到三天前，这是嫌犯出去的镜头，这是他回家的镜头；这是两天前的镜头。好！咱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回放；这是一天前，24小时都回放一下，时间全部连续的，没有中断过……杰师，怎么办，嫌疑犯的确是三天前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卧室，我，我感觉不对劲儿，可能出事了……

我话还没说完，杰师已经抓上衬衣边走边穿，往门外冲过去。

等等我，杰师。

杰师并没有等我，也许他对嫌疑犯目前的情况有更坏的预感。我跟着杰师奔向现场，我已经顾不上隐藏行迹，我的体能终究还是比我师傅差了不只一星半点。

杰师边跑边打电话向上级汇报，“……我预感不太好，现在我和我徒弟贾明瀚正在快速赶往现场……”

刚出嫌犯所在楼栋的15层电梯，杰师就已经麻利地把白手套戴在手上了，忙中不出乱，这份镇静和严谨真不愧是我师父。他熟门熟路地站在嫌犯门前，从裤兜中掏出金属丝穿入锁孔，埋头几下摆弄，门就开了。客厅无异状，厨房也无异状，卧室门依然紧闭，但隐约闻到一股异味，是我们都很熟悉的新鲜肉腐烂的臭味。

杰师鼻子皱了皱，和我对望一眼，不再犹豫，跨步上前就开门冲进卧室，我在他身后掩护。

但是，卧室里空无一人，窗户微微半开，陈旧的窗帘无风不动。

“小贾进来！”杰师用眼神悄悄“喊”我。

我俩一起站在卧室里的衣柜前，杰师以防守的姿态，缓慢而又警惕地把手伸向衣柜门，“轰！”地一声掌击。

衣柜门应声而开，但里面空空如也。

我把头伸过去，挨在杰师身边向前查探，咦！这嫌疑犯哪里去了？

水！我视线顺着杰师的手指望向衣柜的一侧壁板底部，杰师的手小心地在浸水的柜壁上方某处一阵摸索，“哗——”壁板缓缓升起。我在现场目睹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但是，这次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团黑影轰然从暴露的密室里倒出来，是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尸体。密室地上有大滩水印，正是壁板底部水渍浸到衣柜木板的来源。没有血迹。

“嫌疑犯死了！赃物也不在密室了！”杰师的声音里除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似乎还有别的情绪，也许是任务出现阻碍的懊丧，也许是别的不顺利。

我俩赶紧在嫌犯的套房里搜索一番，然而正如在监视镜头里看到的一般无二，并没有其他发现。

奇怪了！在警方严密监视下，不但嫌疑犯莫名其妙死在密闭的房里，竟然连名画赃物也不翼而飞。我俩疑惑地对视一眼，眼里诉说的是同一事实：刚刚在监控镜头里，的的确确没有发现有人进出嫌犯的房间啊！不要说是人，镜头里连只苍蝇也没有飞出去过。

“注意保护现场”，杰师只一蹙眉，又恢复了大将之风，镇静自若地指示我，“我马上向上级汇报，申请法医和物证专家到案发现场，并搜查楼栋周边的可疑情况。你马上打电话让特警队派人增援这里，拉起警戒线，保护现场。”

【伍】法医和物证专家的难题

在法医眼里，尸体会说话；在物证专家眼里，犯罪现场也会说话。

接下来，新的战斗刚刚开始。前一刻，我才刚觉得案情进展明朗，破案指日可待；这一刻却发生了扑朔迷离的变化，罪犯死亡，赃物失踪，凶手成谜。一切又转回到原点，甚至在原来的案子上又衍生出一个新的命案。我和杰师分头忙碌起来，每个人的眉头似乎都被离奇的悬念缝缀出来显眼的“川”字皱褶。

嫌犯的房间作为案发现场被封锁起来。法医初步判定，死者男性，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体重65公斤左右，身份不明，死于他杀，左胸部有明显锐器伤口，疑似刀剑伤，心脏破裂、失血性休克导致死亡。又根据现场尸温、尸斑、尸僵及尸体腐败程度，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三天左右。从卧室、沙发、卫生间的地面、床面等采集的毛发已经留取样品，准备送实验室进一步检查DNA。

目前更准确的死亡时间有待于采集尸体组织的DNA进行分析。

物证专家根据室内现场的痕迹，同意杀害嫌疑犯的凶器，是刀剑类锐器。死亡原因是锐器造成胸腔内心脏破裂，大出血致死。致命伤即是胸口的刀伤。其他部位未发现明显伤痕。但发现了不同于以往命案现场的疑点：其一，在胸部伤口周围、房间和密室的墙面、地面均未发现喷溅血迹；其二，案发现场未找到凶器，除了密室的一滩水印，其他没有打斗或挣扎痕迹。因此初步推断，要么杀死嫌疑犯的人凶手，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杀手，一刀致命，嫌犯来不及反抗；要么杀人第一现场并不是在卧室内，此处仅仅作为藏尸地点。但是，经过蓝光等技术手段查探，在套房的其他房间内能够提取到的指纹和脚印，也只有嫌疑犯自己、杰师和我三个人的，拿不到更多的痕迹证据来发现另有凶手的影踪。

那么，凶手的第一作案地点在哪里呢？整个套房位于15层高空，上不接天，下不沾地；房里并未发现除嫌犯之外的其他人的生活痕迹；而且门锁无破坏，室内监控镜头下除了嫌犯，并没有第二人进入房间，现在不但嫌犯离奇死亡，竟然连一米五长的名画也不翼而飞。嫌犯死亡到底是密室杀人案，还是密室藏尸案，需要寻找证据进一步甄别；但是名画从密室失踪事件应该是板上钉钉的实情了。

杰师离开现场，出去向上级汇报案情最新变化，并去调查楼栋周边情况。凶案现场只能由我负责协调，详细向法医和物证专家提供前期监视嫌犯过程的一些发现。第一次负责凶杀命案，我有一点小忐忑，也有一点点小兴奋。

与一般的命案有完整证据链不同，这次法医和物证专家详细进行现场勘察后发现，案件有很多难以解释的疑点。

我努力回忆杰师的教导：如果向外发散找不到方向，那我们不妨立足原点再次深挖详查。

我们分头进行。我再次调出对嫌犯的监视影像资料，这次把搜索日期的起点从死亡前三日扩大到死亡前七日，把搜索的影像目标从嫌犯室内扩大到整栋楼电梯、小区门岗和附近街口摄像头；并组织现场的刑侦物证专家再三详细搜查嫌犯居住的套房。

我从大门口的监控发现：六日前，有门岗保安在登记皮卡车送一件电器到本小区的影像，过了半小时黄头发司机搬着一个空纸箱装上皮卡车，在门岗处报备，镜头只能看到皮卡车载着敞口空纸和开出小区，向南边国道方向离去。

我似乎有了点思路，得抽时间整理好，如此到开案情研讨会的时候就不会太掉链子。研讨会唱主角的当然是杰师和尸检专家以及物证专家等等大拿，我一个小虾米，只要做好记录，好好学习就行。

【陆】 贾明瀚的逻辑脑

我仔细复盘目前掌握的线索：偷盗名画的罪犯死亡时间是三天，致死伤口是刀剑锐器伤，没有凶器，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罪犯家里室内监控中没有其他人进入死亡现场，门锁没有破环，名画也是从室内失踪。

因此初步推断，这是一起密室凶杀案合并密室失窃案，是高智商犯罪案件。

如果杀人地点在室外，那么，运送尸体很难躲过小区大门监控、电梯监控以及死者家里的监控。如果是室内作案，根据目前搜查的证据，要不就是专业杀手，一招致命，来不及形成打斗现场；要不就是在浴室等便于清理血迹和作案痕迹的地方杀人。看来浴室厨房小水道等等死角，应该再次搜查。

其次，如果密室杀人成立，凶器失踪如何解释，杀手如何逃离现场？致命伤口会在什么情况下没有血迹溢出？杀人动机是啥？黑吃黑？杀人灭口？毕竟死者盗画，一定是一整条犯罪链条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已经走到销赃的档口了，应该连买家都早就找好了，不到万不得已，黑道不会自乱阵脚去破坏整个计划。难道是黑道发现警方的监控，认为死者暴露了，所以灭口掐断线索？

第三，密室名画失窃案的疑点也很多。首先，杰师三天前安装监控时，在密室见过名画，说明赃物确实在死者家密室里。其次是搜查几处监控镜头，在最近一周都没有发现名画离开死亡现场的迹象。如果是杰师看错了呢？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杰师是有名的“放大镜”，这条假设根本不成立，得重新分析。

名画密室失窃案里，赃物肯定是从死亡现场的密室失踪，这是杰师亲眼看到的。如果一定要考虑名画已经被偷偷运走，那么，还是要怀疑六天前，监控镜头里出现的皮卡车和空纸箱。但是，矛盾点又出来了，如果名画真的是那时候运走的，死者怎么可能在销赃后几天都还不离开这里，还在监控镜头里进出？而且现场的消费水平也不像拿到赃款的情况。那么只能说明，死者的死亡原因，就是凶手要用掠夺的手段带走名画，而死者是他必须铲除的障碍。

所以现在案情最关键的矛盾，就是时间点。第一种时间方案，六天前凶手入室盗走名画，三天前入室杀害死者。第二种，六天前入室盗走名画，并且同时杀害死者。第三种，凶手三天前入室杀害死者，同时盗走名画。

第一种时间方案，六天前有名画被运走的运输条件，不能解释杰师三天前在密室看见名画的事实。法医专家根据初步尸检死者，判断死亡时间是三天前。但是从实践逻辑来看，六天前来一次偷画，三天后又来一次杀人，就像脱了裤子放屁，明显不是惯常的犯罪思维。

第二种时间方案，六天前有名画被运走的运输条件，但是三天前，监控显示死者还活着。因此六天前又杀人又盗画的设定，在作案时间上存在矛盾。

第三种假设，凶手是三天前入室，又杀人又盗画，疑点是没有运输名画的条件，所有监控中都找不到杀人、盗画、运输画的依据。

那么，推理矛盾的存在，一定是有一些没被发现的证据，阻碍了破案进展。我还得去大门的门岗处调出六天前出现的皮卡车，把这辆皮卡车出现在小区的轨迹查个底朝天。

【柒】 奥特曼宝剑的几种玩法

我肯定，在凶案的某个环节出现了盲点，阻碍我的思路。

显而易见，凶手是一个以艺术家般的热情，试图把犯罪活动完美化的疯子。我感觉他一定比我智商高得多，他一直带着我兜圈子，就像拿着一根骨头，戏弄奔跑的警犬。我承认我有一点点沮丧。

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把那辆出现在凶案小区的皮卡车里里外外调查了一遍。当各种外调协查电话打回来，我又审核分析了一些知名大盗的犯罪资料，试图找出相似作案手法，又过滤了一些无效信息。

六天前值守的门岗提供了线索，那辆皮卡车进入小区的登记事由，是送冷柜到凶案所在楼栋的13层A座，车上只有一个纸箱，箱里的确是装着冷柜。出来后抱着敞口空纸箱，放在皮卡车斗里，监控镜头也证实的确别无他物。

但是外调信息显示，本地没有电器商家承认当天对该小区有送货计划。而且，13层A座经物业管理人员确认，房主半年前就出国了，那套空房子一直空置无人。关于黄头发司机，进入小区时带了棒球帽和口罩，在门岗检查时不停咳嗽，监控中看不清男人的面部特征。由于门岗有疑心黄头发是当时流行的咳嗽传染病，没有和他过多接触。

另外，据天眼追踪，皮卡车出了小区往南，被监控发现，上了南边高速入口附近的泸溪河大桥。在下桥时车速过快，冲过辅道护栏坠入河中。当时泸溪河上游在两天前刚刚下了大雨，涨了洪水，估计很难找到坠入洪流中的汽车了。目前只能通知沿岸水警，注意打捞皮卡车、寻找黄头发司机以及空纸箱。而监控镜头拍到的皮卡车的车牌号，经联网搜索发现，竟然是早就作废的牌照；甚至皮卡车也是个停在废车场等待销毁的报废车，早在十天前就被盗了。

到此为止，虽然我高度怀疑六天前进出小区的皮卡车，但是这条线索也断了。

我感觉我不是凶手的菜，我想找我的杰师，跟他聊聊关于皮卡车的发现。但是杰师没有功夫和我多聊案子，他的妻子终于筹集到费用做干细胞移植的手术，就是发现死者那天动手术的，现在正是手术后观察排异等并发症的关键阶段。他鼓励我尽量打开思路，多思考，多验证。世上从没有白走的路，不要害怕失败。师母现在很稳定，让我不用急着探视，工作重要，不能脱岗，否则会犯大错误的……

我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很难受。索性看会儿网购的《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这位大师说，推理小说最根本的趣味在于悖论，而化不可能为可能即是悖论（思想魔术）。

我一定长了黑眼圈，面容疲惫，神色木然，思维迟滞。既然悖论之于推理如此重要，我从正向推理受阻，干脆就去向悖论开火吧！我决定从最不可能的13层A座开始。

我带着物证专家进入13楼A座搜查。

空屋子的门锁没有破坏，但空气里似乎留下了凶手的气息。在这里依然没有提取到有用的指纹，没有发现血迹、凶器等物证。客厅处靠墙有个半新不旧的冷柜，电源插头没有拔出，仍然发挥着制冷功能。不远处的地上有个空塑料盆，已经沾染了灰尘，被遗弃在墙角。等待专家提取了杂乱的脚印后，我才打开冷柜查看，里面堆着大量制作冰块的空塑料盒，我略带失望地扒拉着空盒子，看来又是一无所获。这冷柜就是六天前运进小区的，它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等等，这是什么？在冷柜底部，被制作冰块的空塑料盒遮盖住的，是一个儿童的红色塑料玩具——奥特曼的宝剑，但是已经分裂成两半塑料壳了——看来，奥特曼宝剑有了新的玩法。

我确定凶手来过13层A座，而且我发现这栋楼房没有14楼，也许是开发商觉得14这数字不吉利。于是13层A座恰好是紧邻死亡现场的楼下。

13层A座和15层A座有很多共同点，都是门锁没有破坏，都是不留指纹、血迹、凶器等痕迹，都是很完美的作案现场。但是，有时候完美反而就是缺陷，古话说，聪明反被聪明误。罪犯又能开锁，又能杀人，又有反侦察能力，还能不显山露水找到销赃的途径……

【捌】 我讨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密室杀人案，密室盗窃案。躺在办公室沙发上休息时，我的脑海里像陀螺在疯狂地旋转，“嗡嗡嗡”的噪音逼得我想嚎叫一声，我虽然一时还抓不住它的频律，但是，我知道真相已经悬在我头顶，千钧一发。

我摇摇脑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要急躁，慢慢来，完美即是缺陷，再高明的罪案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刻。我是杰师的徒弟，我是柯南道尔，我是布朗神父……

我迷迷蒙蒙睡过去，但一夜都在做噩梦，物证、书证、证人证言，证据链的要素在我脑海中反复车轮大战，来来回回，现场的画面放电影一样交替闪现。隐在黑暗中的蒙面大盗，高来高去，冲我蔑视地冷笑，每次伸手去捉，都诡异地消失在迷雾中。银光闪闪的凶器藏在吊灯里，白天照亮房间，夜晚与吊灯合体。凶手面目模糊，化成一摊水潜入密室作案，死者惊恐地张大嘴，看着一摊水幻化人形，杀死自己，又变成一滩水，消失影踪。杰师坐在我办公室的长沙发一端，走廊的灯光透过光线百叶窗缝隙，在他脸上打下半明半暗的阴影。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我：怎么教都教不会，打不出粮食！一会儿又冷冰冰地问我：赃物到底是坠入河中还是已经流入黑市拍卖变现了？赃物是不是在你办公室的柜子里锁着？我吓出一声冷汗，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我一时间像被关在冷柜里瑟瑟发抖；一时间又在登山，身上捆绑的登山绳断裂，我尖叫着等待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我尖叫出声，立即醒来。我感觉我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我一看手表，凌晨5点，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开案情讨论会，我必须抓紧时间，开车赶往杰师家需要1小时，在从他家到达案情讨论会场需要一个半小时。

我心急火燎，恨不得把车开得飞起来。到达杰师家楼下，我意外发现他家十五楼灯火通明。

我打通了电话，哽咽着喊了一声：“师父……为什么？”

杰师的声音相当平静，“你都知道了？真是没有白教你这个徒弟。”

我忍不住留下泪来：“一切都还来得及，DNA 新技术判定死亡时间要六天才能出来，咱们马上去自首。”

“不！来不及了。”

“不，我不能接受！”我已经哭出声了，“我知道你当时后悔了，手软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处理得更高明。连冰柜都准备好了，你如果分尸带走，我根本发现不了尸体，也就抓不到你。但最后一刻你不忍心了，你是不是同情他也是因病致贫的犯罪动机？”

“这次，就算是给你的最后一次考试机会，讲讲你的侦破思路？”

“师父……你其实是六天前一接到监视任务就杀了他，甚至这个任务都可能是你创造机会去接的。然后你伪装成黄毛司机，运冷柜到13楼，再用两层纸板把名画夹在纸箱中，敞开空口纸箱骗过门岗，然后把皮卡车销毁在洪水里，顺便销赃。你杀人的凶器，是用奥特曼宝剑的塑料模型制作的冰剑。你用冷柜中制造的冰块让尸体保鲜，血液遇冷流动不畅，所以心脏伤口不出血。3日后冰剑和冰块融化成水，凶器不留痕迹地消失。而经冰块保鲜处理的尸体，腐败变慢，诱导法医误判死亡时间是三日后。然后你在三日后才安装室内监控摄像头，穿上死者的格子衬衣，带上棒球帽和口罩，进出门岗，在监控镜头中伪造死者还活着的假象。而且，只有你这样的优秀特警，才能开锁如入无人之境、武力值能一招毙命，反侦察能力足够躲过监控。但是明天法医就会提供DNA测定的精确死亡时间是在六天前，一切就会暴露。最关键的是，只有你，才能在杀人夺画之后，决定安装监控的时间，再以完美的时间差，伪造线索，把所有的侦破思路引入死胡同。”

“好吧，你的优秀程度，出乎我意料之外。徒弟，请允许我再叫你一次徒弟吧，答应我，有余力时照顾一下你师娘。”

“不！师父，你不能！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等不及——不对，是师娘的病情等不及了，你好傻，你早一点为什么不说……”

不等我说完，“砰——”地一声巨响，在我上方落下一个黑色的巨影，砸在地面，如同地震撕裂了时空；巨影迅速干瘪软塌，又好比充气人偶漏了气，还漏出大量的红色液体、白色液体。又有一团刺眼的亮点也砸在旁边，四分五裂，不是芝麻开门的金银财宝，是手机的碎片。

我讨厌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