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不知道去哪儿了。
春天来了,他种的紫藤花又开了,半山腰上的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了,记得架子刚搭起来的那一年,紫藤花开的时候,儿子带着孙子一起来帮他锄地,一家人其乐融融,看起来也算是岁月静好的样子。只是生活有太多东西不能完全像是看起来那一面。
这段时间老王总是想起妻子,觉得妻子好像还没有完全离开他,衣柜里还有那么一两件,她的衣服,妻子的牙刷虽然被扔了,可茶杯还在。妻子买的碗盘子还有其他生活物品,他至今还在用着。妻子人虽然不在,可这些物品上,仿佛还有妻子的影子。妻子活着的时候,两个人晚餐吃的也很简单。妻子是一个幽默的人,下着面条给他说一些坊间的趣事,他们有些时候也会相对无言,妻子在补着一些旧衣服,他坐在那里,摆弄一些农作的工具。两个人时不时聊上一会儿,天气,时不时说几句关于孙子儿子的话,更多的时候,他觉得心是安的,黄黄的灯光,看起来总是不太亮堂。他一直想为了妻子眼睛考虑,得换成一个更亮的。可是,直到妻子离开之前,他都没有去做,这件小事一直萦绕于心。他有些后悔,应该早点儿把灯泡换新的。
还记得妻子刚走的时候他觉得天仿佛塌了,就好像一个人,没有了支撑,更没有了信念,但是面对那些冗长繁琐的葬礼,他又觉得很可笑。作为一个尊重传统的农村男人,他知道,这是和妻子最后相伴的一小节时光。
没办法,人总有一死,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死亡,是不会有太多波澜的。下葬的时候,天气很平常,没有风没有雨。就是一个普通的白天。他没有太多的思考,迎来送往看多宾客们脸上的悲伤,他自己有些麻木了。男人的面子吧,总觉得,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哭不出来,已经没有眼泪了。看着妻子的遗照,他很满意妻子的人生最后一件事是他来操办。
老王和妻子相处多年,妻子的离去,带来了一些悲伤。更多的是平常,他知道,妻子会比他先走,最后阶段的妻子病情反复了半年,也花了一些钱,治了一段时间,总是不见好。他已经接受了,妻子不得不离开他的现实,可真当妻子在家里咽气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像是被谁辜负了,端在床头的饭,妻子也没有吃完,人已经紧闭着双眼,再也睁不开了。他盯着妻子的脸,期待她能缓过来。可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一起,在半山腰这里安了家。还记得,完工那一天,妻子很高兴,说奔波了半生,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微笑的嘴角,含着笑忙碌的身影,他一直记得妻子的生动。
他和妻子还上学的时候,成绩都不太好,很早的时候便出门打工了。像很多同龄人那样,他们去南方进了厂,奔波了半生,省吃俭用攒了很多钱,翻修了一下老家的房子。可是,留守在家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之后,发现老家的平房,是没有办法作为他新家的乐巢。老王和妻子商量了许久,卖掉了平房,拿出了积攒多年的积蓄给孩子,在城里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他们憧憬着,孙子终于变成了城里人。村子里的人不懂,只觉得他们一家在外面挣了钱过好日子去了。说来觉得讽刺,老王和妻子在外工作多年打拼多年,最后的收入就只有一套小区房的首付。吃了没文化的亏,脑子里也没有多余的发财致富的想法,只能出卖劳力,按劳挣钱。一点一点的积攒,省吃俭用的过日子,在南方厂里忙碌了多年,身体,慢慢吃不消日夜颠倒的工作,挣来的一部分钱都给了医院,做了医药费,换取苟延残喘的身体短暂的安宁。
妻子离开以后,他终于空下来了。儿子和媳妇儿带着在小县城里上班。孙子只有周六有空。儿子比他强,用了没几年,就把剩余的房贷,还完了。他好像一下子空下来了。好像没有人需要的,他觉得有些难过,就好像除了妻子,没有人再把他当成亲人。老家里的人因为相处不多,他和亲戚们的关系也是实属平常。
有时候他在想,如果先走的是他留下的是妻子的话。肯定比他有用,因为妻子还会给儿子媳妇儿洗洗衣服做做饭,而他,作为一个老公公,总觉得做这些不太合适,有一些男人的面子在里面。带孙子的时候他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儿子小的时候和他相处的并不多,印象中总觉得,儿子不是在上学,就是放假回家自己看电视和好朋友打画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就长得和他一般高了,和他商量事情的时候也会顶撞。他没有意识到,时光不是以年为单位计量的,好像须臾之间,他就走到了现在。
和孙子的相处,他总会有过多的在儿媳妇理解上,叫溺爱的那一部分存在。渐渐的孙子大了,平时还有周六周日能回来看看他,可是,越来越多的兴趣班,特长班,让孙子也很忙,儿子媳妇儿,除了房贷,还有很多很多的经济压力,生活压力,他们也不得空常回来。
老王不太会钓鱼,也不太会侍弄花草。他想作为一个农民:土地,如果不用来种植粮食的话,简直就是背叛。所以他在田埂上,种一垄油菜花,按时节,又种了一些农作物,他想着这样有期盼的日子,总会容易度过。他不奢求时光能善待他什么,因为他在乎的人正在一个一个的离开他。
那日参加完同村一个同龄人的葬礼,他回来的时候喝了二两白酒,胸口总觉得有些出不上气。也并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年务工留下的职业病。他想去医院看看,又觉得没有那么严重从柜子里找来了一些止疼片,吃完之后他琢磨着手里还有一些积蓄,妻子走的时候,办着丧事的钱,儿子也没有要。只是叮嘱他,身体不舒服看医生要叫他一起,自己买药的时候,看清楚牌子,不要只认广告,不看具体的疗效。不舒服如果是大病的话,就不要治了太过于麻烦,如果是小病的话,治一治也无妨,毕竟,孙子还没有考上大学,他觉得还有一些事儿,在等着自己,一个人如何活着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得听天的。
缓了一会儿之后,就睡着了。第二天,他在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应该不是身体生病了去世的那个人,是他幼时最要好的伙伴。他忘了那种感觉是悲伤。那件事情后来他也没有给儿子打电话。之后的一段时间总是下雨,阴雨天最容易感觉到身体劳累。那天刚下过雨,他常常觉得闷气,坐在家门前听到的雨声总让他感觉到心里烦闷。他想让儿子回来一趟,想到儿子现在也是一个家庭的重担压住的男人,确实没有必要聆听自己那些,心里空洞的那部分的话。吃了一把药,常常坐在门前,一坐就是许久。半山腰里没有邻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晚上躺下的时候他开始期待明天是一个晴天。他埋在心里的话是,他开始期待死亡,期待小时候听的鬼怪传说当中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他期待能和妻子早点见面。买的老年代步车许久没有动了,他没有心思出去玩儿,也不知道广场上那些兴高采烈的老年人他们在高兴什么?平常的一顿饭,平常的一天,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儿吗?他想,小时候还会期盼过年,长大了也很期盼过年,现在也还会期盼过年。小时候,期待父母能买回新衣,长大了,期待年尾能早早的结束工作,回去陪伴留守的孩子,现在稍稍期待过年的时候,儿子儿媳妇儿能不那么忙,能带着孙子过来吃一顿饭,哪怕他们吃罢饭早早的就要回去。
儿子有时候会在饭桌上劝他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他总是笑笑说,自己闲不住,想在田埂上多种点,没有被农药污染的农作物,这样,大家都可以一直吃到新鲜蔬菜他想,要变得有用一些,可是,关于这个有用他也不知道怎样做。
他的认识的人越来越少。在外打工多年,所谓的朋友也已经因为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变得越来越少。还有一些朋友,也逐渐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时候,他真的觉得,活着很无趣。好长时间,他都不知道,该给谁交流一些什么,手机上,确实有一些,音乐声很吵的视频,他看过一部分,也记不住内容,也不理解他们那样做的目的,于是,他宁愿空下来拿起农具在他那一小块农田上劳作。农田里的农作物最起码会按时长大,按时开花,按时发芽,顺应着一年24个节气,固定的步伐,成长,衰败,再播种新的希望,他不觉得这个过程是在重复,反而他能给自己的惊喜就是这个季节种过的,下个季节再换一个,有收成的时候,他也想着给孩子们送一些,但是,儿媳妇减肥总是不吃,做饭的次数也很少,儿子应酬,孙子,就别说了。如果他想,要是妻子那时候身体好一些他们还有一个孩子的话。他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可是,女儿长大了,嫁人了,过日子不开心他应该也会担忧的。两个儿子需要买两套房子,这样他和妻子,压力会更大一些,这样想着的最后的他只有儿子一个孩子,压力确实小了一些,老年时候的寂寞,也多了一些,他除了挣钱,好像没有别的爱好,偶尔抽烟偶尔喝酒原来普通人老年生活是这样的。他想,下辈子还是好好上学吧,毕竟,如果如果多上学就能够用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现在自己的心情了。他在妻子还健康的时候买了一辆代步车,刚买的时候他高兴的给妻子说,有空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周边县城玩一玩,转一转,他为此还去学了驾照。拿驾照那一年他已经快60岁了。买这辆车,他还犹豫了许久。买了车之后,他也没有来得及多带妻子去哪里转一转,因为妻子在买代步车不久之后,就得了病,他们实在没有更过多的精力去玩儿。代步车最常常往返的地方,就是医院和半山坡的家。那个时候每晚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给老年代步车充上电。给虚弱的妻子,在电饭煲里煮上一锅软软的粥。日子,虽然不知道尽头。但是,老王的心是稳的,因为他知道,生病的妻子需要他,如果他倒下了,妻子怎么办?这句话,成为了支撑他,做一切事情的动力源泉。后来,妻子走了,他一个人更没有心思去转了,他觉得也确实没有必要浪费那个电。或者说,他没有想去的地方了。
老王在封控的时候,也按时去居委会做核酸,可居委里边工作的人核对信息的时候突然发现,老王两次没有来。第2天晚上的时候,村长去到他所在的半山坡,发现代步车还在,嗷嗷喊了两嗓子,没有人应,村长走到他的半山坡上的家,往里边看,发现屋里没有人。他想,老头一个人独居,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可是屋门又从外面锁着。他会去哪儿呢?可能去城里儿子家了吧。村长打过电话就离开了。
后来儿子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一直都找不到父亲的照片。因为老王实在太少照相了,家庭合照里有妈妈,就是没有老王。儿子站在屋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老王的医保卡,用他医保卡上的照片,做了张模糊的寻人启事。
老王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儿子站在半山坡上,望着父亲常常劳作的那一小片土地,发了一会儿呆。警察说,可以查手机电话,看老王有没有出省监控,可是儿子说父亲走的时候没有带手机。什么都没有带,银行卡存折医保卡,甚至连他常吃的药都没有带。那老王会去哪儿了呢?谁也不知道。代步车还停在原来的地方,许久没有挪动了,儿子有自己的车,老王的这辆代步车,随着他的离开,好像没有太多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