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村落的农具堆里,板车是大集体岁月里特别的存在。它不似犁耙、锄头那般终日与泥土厮磨,也不像风车、水车死守一方固定活计,却是村里少有的能“跑遍四方”的家当——从村东稻田到村西山坳,从公社粮站到邻村渡口,哪里要运东西,它就往哪里去,是真正担得起“车”名的运输利器。
板车模样不算精巧,却满是庄稼人偏爱实在劲儿。车架用厚实的桑树、榆木或硬杂木做成,长约两米、宽近一米左右,车架上铺有木板,木板缝隙嵌着细麻绳防潮,板面上还包着铁皮防磕碰,(一般板车木板上不包白铁皮的,是生产队里专供社员,借车走亲戚或送病号到卫生院之用),日子久了,铁皮泛出暖融融的铜色;车头两侧伸出胳膊粗的硬木车把,被无数双粗糙的手磨得光溜溜的,包浆亮得能映出人影,握在手里不硌不滑,连指节抵着的地方都磨出浅浅凹痕。车底中间两道凹槽,刚好卡住裹着铁杠的车轴,轴两端各安一个黑橡胶轮,轮上花纹像老树根般深浅交错,压在土路上,晴天带起细土,雨天沾着泥块,恰似给大地盖了枚满是生活气的印章。车床下、车杠间,要么安根小撬棒扎紧车轴防脱落,要么装根固定铁筒杠卡住轮轴,稳妥得很。板车拆装保养都简单,老木匠蹲地扫两眼就知道,木榫松了就砍木楔加固,车轴卡了就滴两滴菜籽油,转眼便修得严丝合缝。若要拉瓦罐缸盆这类怕磕碰的物件,就在车架木板上,垫上晒干的稻草,既护了物件,又添了股稻草的干爽气息。
虽构造简单,板车的“本事”却不小。两根长车把灵活得很,往左偏半寸车轮就左拐,往右摆一点车身就右转,比如今的方向盘还好用,连村里十岁孩子都能把空车推得团团转。车尾巴底下拴着块磨得发亮的旧轮胎皮,用粗铁丝固定在车架上,下坡时抬动车把,轮胎皮就蹭着地面,“刺啦——刺啦——”响着,混着橡胶焦糊味,慢悠悠就能降下车速,比那刹车都管用。唯一遗憾是没有喇叭,赶集天遇上人挡道,拉车人就得扯着嗓子喊:“借过喽,板车来啦!”那调子拖得老长,亮堂得能穿透嘈杂人声,传半条街远。前头人听见了,赶紧往路边挪,还不忘回头瞅一眼车上的新鲜物件。
没拖拉机的年月,板车是生产队的“大件儿”,比牛还金贵,得队长亲自登记领用。那时社员运东西,多靠扁担挑、箩筐扛,扁担压得肩膀发红,一趟顶多装七八十斤,走几步就得歇,浑身是汗。可板车不一样,装满晒干的小麦能拉上千斤,麦袋堆得比人还高;堆玉米棒子能摞到一人高,黄澄澄的棒子晃悠悠露在外面;就算拉湿乎乎的红薯,也能装大半车,压得车轮往下沉半寸。只要路能走,就能省不少力气。
秋收是板车最忙的时候。秋日午后,金晃晃的阳光洒在晒谷场,板车上装满新收的稻谷,鼓鼓的麻袋堆得比车把还高,用黄麻绳拦两道,麻袋角漏出的稻谷粒闪着光。风裹着新谷的暖香与稻草的干爽,吸进肺里满是踏实的甜。车把套着根蓝布带,布带沾着汗渍泛出浅白。男人们穿领褂或背心,弓着背,布带勒在肩上,每走一步,勒着的地方就发紧,汗顺着脖颈往下淌,把后背的衣服浸出深色汗印。手拽着车把往前挪,车轮碾过晒谷场边缘的碎石,“咯吱”轻响,稻谷粒“哗啦啦”掉在车辙里。车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拎着竹篮,弯腰捡掉落的稻谷,指尖触到滚烫土粒赶紧缩回,却仍攥着圆滚滚的稻谷,糙壳蹭着指腹。远处打谷机的“突突”声与板车“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交织,连阳光落在脸上都带着稻谷的温度,暖得人想眯起眼。
可这力气也不是好省的:板车本身就有百十斤重,拉满货光靠手拽根本撑不住。男人们会在车把系根宽蓝布带套在肩上,低头弓腰,手往前拽,脚踩碎步一点点挪。每走一步,布带就往肩膀里陷一分,额头上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摔成八瓣儿,落进土里瞬间洇出小坑。遇上上坡,还得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攒劲,号子声顺着风飘远。前头人拉,后头人推,车轮在土路上碾出深辙,连路边野草都被带起的土埋了半截。
板车也有“娇气”的时候,受不得路的委屈。那时村里除了通往公社的主干道是石碾压过的硬土路,其余田间地头全是窄田埂。宽处刚够板车过,窄处得扶着车把慢慢挪;有的地方要跨灌溉沟渠,得先垫几块石头,让车轮慢慢碾过去,生怕车歪了洒了东西。连雨天拉肥料去地里,田埂上的泥能没过脚踝,车轮陷进泥里就“动弹不得”,橡胶轮裹着泥转都转不动,得好几人围着车,前头拉、旁边推、后面抬,喊着号子使劲,才能把车轮从泥里“拔”出来,车轴沾的厚泥还得用树枝刮半天。从湖边拉芦苇遇上窄桥,板车没法过,只能卸了芦苇扛过桥再重新装车,折腾得人满头汗。所以平日里,板车大多歇在仓库,车把挂着破布防尘,只有秋收拉稻谷、去公社交公粮、春播拉稻种换品种、队里盖新房拉建材,或是冬季给外乡兴修水利的社员运大米、菜籽油、蔬菜这些“大事”,才会派上用场。每回出门都跟“出公差”似的,拉车人还会特意擦亮车轴,刮净轮胎上的泥。
对村里人家来说,板车更是“救急的帮手”,谁家有难事,开口借,队长大多会答应。那会儿家家户户养猪,年底要把百多斤的肥猪送公社食品站,用担架抬费劲还怕猪挣扎,借辆板车就省心多了。先在木板铺层稻草,把猪捆在车上,绳子绕着猪肚子绑两圈。男人们在前拉,女人在后推,时不时拍两下猪屁股。猪刚开始哼哼唧唧折腾,蹄子蹬着木板“咚咚”响,走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耷拉着耳朵,顺顺利利就能送到地方。
家里有人得急病要去县城医院,板车就成了最紧急的“救护车”。暮色中的土路上,板车被快步推着往前赶。车床铺着两层厚被子,盖着件深蓝色棉袄,患者老人躺在上面皱着眉。棉袄带着旧棉花味与淡淡草药味,旁边妇人扶着老人肩膀,指尖触到老人又干又凉的手背,像摸着透凉的树皮,还时不时低声安慰。拉车男人穿打补丁的褂子,裤腿卷到膝盖,暮色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膝盖上,刺骨得很。他弓着背使劲拉,车上的蓝布带把肩膀勒出深深的印子,手心攥着光溜溜的车把,沾着自己的汗,车轮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每碾过一块石子,车把就往手里震一下,震得指节发麻。另一个男人双手握着板车栏杆用力推,粗糙木头硌着掌心,木刺扎得手心发疼,脚步迈得又大又急。车轮“轱辘轱辘”滚过土路,碾过石子的“咯噔”声在寂静暮色里传得很远。天边残留的橘色霞光,衬得匆匆身影格外揪心,连远处偶尔的狗吠,都让赶路的脚步更急,风里田埂边野草的涩味,吹得人心里发紧。
板车最鲜活的记忆,藏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童年里。那时没什么正经玩具,铁环是桶箍改的,陀螺是自己削的木头,可板车不一样——瞅着仓库门没锁严,或是谁家用完没还、停在晒谷场边,我们就跟发现宝贝似的围上去,眼睛里满是光。
晒谷坪的硬地被太阳晒得发烫,光脚踩上去,土粒硌着脚心,又烫又痒。胆大的孩子卸下车架,抱着沉甸甸的车轴使劲往前推,橡胶轮“咕噜咕噜”转得飞快,泥块被甩下来溅在裤脚上,他却笑得露出豁牙。橡胶轮摩擦地面的“嗤啦”声里,裹着泥土的草屑“嗖嗖”往脸上飞,风灌进衣领,带着稻谷晒干后的焦香,吹得脸颊发烫。旁边穿花布衫的女孩蹲在地上,伸手摸转动的轮纹,刚碰到就被粗糙橡胶蹭得发疼,还沾了圈黑灰,她却笑着往男孩身上抹。戴草帽的小男孩踮着脚,想把卸下来的车架往轮轴上安,草帽歪在头上,手里攥着根固定用的细铁丝,铁丝冰凉硌着掌心,草帽檐蹭得脸颊发痒。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笑声裹着风飘到老槐树下,惊得树上麻雀飞起来。耳朵里满是伙伴的笑声与车轮的“咕噜”声,连呼吸都带着晒透的尘土味。有时玩得太疯,把车轮螺丝弄松了,车轴转起来“嘎吱嘎吱”响,我们就赶紧找根细铁丝,学着老木匠的样子蹲在地上拧紧,听见铁丝“咯吱”响才放心,生怕被队长发现挨骂。那紧张又快活的劲儿,现在想起来,嘴角还会忍不住上扬。
如今农村变了样,村里早就见不到板车了,拖拉机、电动三轮车、小货车成了新的运输工具。偶尔有老人提起板车,年轻人都得问一句“板车是啥样的”。可我总想起小时候趴在板车上看云彩的日子——夏天的云飘得慢,我躺在铺了稻草的车板上,看云变成兔子、变成马车;想起大人们拉着板车赶路的身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连板车的影子都透着踏实。那辆木头架子、橡胶轮子的板车,不只是一件农具,更是刻在乡村岁月里的印记。车把上的包浆、车轮上的花纹、车板上的稻草味,都装着大集体时代的烟火气,也装着我们这代人最纯粹、最鲜活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