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2 有情人之战

倾城之恋

    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关系特别有意思,他们彼此爱慕,这一点和大多数有情人一样。而且男未婚,女未嫁,男方娶女方无长辈阻挠,女方嫁男方更是合家欢迎。四肢健全,无病无灾,他们的冲突几乎全属两人之间的原因。

    因为流苏是离婚之后又重回娘家,是以遭到兄嫂排挤,为此她势要嫁给范柳原这个黄金单身汉,出这一口恶气,她的爱情中包含着私心。范柳原则是私生子回国,历经一番磨难才取得家产,因此他一样精刮,不肯娶一个为钱财而嫁他的太太,情愿叫流苏当个情妇,他的爱情中裹挟着挑剔。他们就这样产生了矛盾。

    其实这两人非常相似,他们一样的精明,不肯放弃爱情之外的私心,分毫不让,锱铢必较,总要试图凭借着自己的优势来取得胜利。他们又一样的聪明,双方既了解彼此的私心,也了解彼此的处境与手段,棋逢对手。他们还一样的体谅,在洞悉了对方的意图后,理解了对方的感情,没有质疑或指责,很快就默不作声的对起招来,因为他们也是一样的悲观,明白这世界的不肯如人意,明白不能对十全十美真的抱希望,因此理解对方的不肯妥协,同时不相信对方的完全真心。但他们又是一样的好强,总希望自己更体面,更少损失。为此他们又一样的精明。他们因相似而相爱,但又因相似而不肯好好的相爱。

      说他们相似,则又很奇妙。白流苏是个没落淑女,范柳原是个单身大款,两人的相似之处由此又因为他们社会地位,经济状况等的差异而得到了不同的体现,流苏矜持,谨慎,步步思量。范柳原则放肆,多变,招招出奇。角色设定不同而攻守之势异也。

        这样的两个人谈起情说起爱来算得上是百转千回,他们先是跳起了舞,看对了眼,因此跳了一支又一支。流苏得意于自己借此出了一口气,但也一眼看穿他是个在女人面前说惯了谎的假绅士,又想到自己的伶仃处境,决心不能轻易信他。范柳原也识破了这淑女的落魄与机心,他为此偏不想娶她,但又承认她的美,于是便要将她往情妇的方向诱拐,又料定她没有出路,无以抗衡,最后也必然要如他的愿。

        他于是要徐太太将她引到香港,使她放松警惕,也使她孤立无援。流苏虽落魄,但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他担不起真个诱拐她的名义,于是想让她自己投怀送抱。因此他一面暗示自己的情义,说她低头的样子很美,又说自己已无能当着人说的话,坦诚自己在等着她,又特特来住在她隔壁。想诱她入局。一面又显得并不如何在意,似乎胜券在握,故意不答应舞会的邀约,自作主张的带她出去,丝毫不显追求者的紧张,有意让她明白旁人绝抓不到他感情的把柄。

        流苏心中警惕,不肯如他所愿去做个情妇,但又想将计就计赌这一把,于是见招拆招,他一殷勤,她便自嘲,表明自己有自知,懂分寸,一来表示自己不信他这一套,二来表示自己知羞耻,不轻浮,绝不是当情妇的料。他一冷淡,她便也不声不响,显示她的无动于衷。他一旦言语中稍有冒犯,她便立时掉头就走,以示自己不可侵犯。但她到底也有心要征服他,于是面对他的种种邀请,她虽既不热情,但也不敷衍。一旦他似乎是真情流露,她便也真情流露,他要她懂他,她便说我懂得。

          为此范柳原便常吐苦水,对她大搞秘密倾诉,对旁人放肆,对她却斯文;对旁人绅士,对她就多有冒犯,好似要把真实面目都交放给她,并带她到处游玩。流苏一面不肯放过深入了解的机会,一面也警惕着他会不会搞什么突然袭击,那她就要立刻与他拉远距离。

          但范柳原怎么肯轻易犯错,他连手都不与她碰一碰,一副君子做派,给她一种安全的假象。流苏虽谨慎,但也渐渐习惯了。而有一天他突然出手,要她帮他拍蚊子,两人为蚊子打闹了一阵,流苏立刻恍然自己被引得越了雷池,当即掉头回了酒店,范柳原却毫不在意,马上找了个新女伴来成双入对,一方面他已明白流苏对他敞开了心扉,要流苏认清自己已成弱势,一方面要她吃醋,逼她一逼。流苏明白局势不妙,暗恨他狡诈,于是装病不肯出门。

          范柳原知她恼火,眼看着情形僵持了起来,又立即对她坦言那萨黑荑妮公主只是引她吃醋的道具,还没彻底放弃的流苏自然也接下这个台阶,两人重归于好,但流苏知道自己弱势,越发不肯表露心意,叫范柳原以为自己的真心乃是因为他所设计的局势所迫,情急之下的主动求爱只有比普通的主动求爱更掉价,于是只与他继续敷衍。

        范柳原见她心气受损反而越发谨慎,于是半夜里打来电话倾诉爱意,又戳穿她的私心,说她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一面动摇她的理智,一面让她知道,并不止她一人入瓮,好消融她孤立的防御,又刺破她做戏般的矜持。但他只肯在半夜来电,第二天又若无其事,流苏拿不着切实的证据,果然恍惚起来,直到发现大家不知何时都开始叫她范太太,这蓦然悟道这人是多么恶毒,前前后后拖住她同出同行这么久,使她对他越来越亲昵的态度不加提防,如今早已没人相信她的清白,她就这样输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流苏,她是个女子,年龄不小了,离过婚,又没有钱,强住在娘家,就算聪明剔透,能施展的手段也有限,而能犯错的空间只有更小,她本就难以赢过对方,她的败局几乎是注定的,要不是香港的沦陷成就了她,她也只有认命做个姨太太,可姨太太哪里谈得上爱情,所以这才叫倾城之恋。

        这个故事很有趣,我只疑心范柳原这个人的真实性,他与流苏太贴合了,几乎没什么性别差异,他们的不同主要来自男女双方社会地位与经济状况上的常见区别。这一点让我略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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