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论语》
重温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看到这一句话时,正逢2025年的父亲节,与以往不同的是,各大社交平台上,几乎铺天盖地的父亲元素,看着看着就笑了,看着看着又哭了。
当天,我正好看到这一句话,很想写点什么,但心绪翻涌、喷薄欲出,心中的思念,如潮水般袭来,实在是很难受,似乎应了那一句歌词,“爱你在心口难开”,这里的爱,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是父亲对女儿的深爱。
孟懿子问孔子,何为孝?孔子回答,不要违背。
简简单单一个问答、两个字,是孔夫子的“微言大义”,也透露出中国式孝道的本来。
不经历生死离别,不经历雨打风吹,何以明白“无违”中的大智慧。在南怀瑾先生的“别裁”里,“无违”并不是无条件的,而是以“父慈子孝”为前提,父慈了,子才能孝。对于慈父,子要“无违”,要听父亲的教导,要顺父亲的意思。
父亲进入晚年时,我反复跟弟弟强调,要好好孝顺父亲,孝容易,顺难。父亲说的话,听着就好,不要反驳;父亲想做的事,支持就好,不要反对。所以自问,对父亲的孝,我们还是做到了。
而“无违”确实很难,尤其是在父亲突然走了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自我的觉醒,才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无违”,是如山一般父爱笼罩下,子女一生的命运所向。
于我而言,有“无违”,也有“违”。我曾经像鸟一样,只想挣脱父亲,飞往自己的山,可最终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去那座山,甚至只想飞回那座山。
如果说,人真的只活那么几个瞬间,只有那么几个抉择,我回望这一路走来,我想,这几个瞬间、几个抉择,便都与父亲关联,“无违”后的七年顺遂求学路,“有违”后的七年艰难创业路,最终又回到“无违”的七年重返职场路。
第一次“无违”,是高考填报志愿。
17岁那年冷春,母亲溘然长逝。还未来得及从悲痛中恢复的我,第二年六月,在极度的紧张中,忍着彻夜难眠的昏沉,完成了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
高考结束第二天,对了一通答案。心里便坠落了,心知考砸了。高考分数出来那天,果不其然,我的分数,只高出重本线9分。
沿着涟水河畔,我沮丧了一整天。复读一年还是填报志愿?如果去复读一年,父亲又得等待一年,我多想快点考上大学,快点找个工作,帮他从沉重的债务中解放出来,用一句话来形容,“感觉父亲那把老骨头,都要被我们榨干了。”
答案在心里浮现,填报志愿,先上大学。可只高出重本线9分,可供我的选择已经不多了,最后出于保守起见,我在第一志愿填了“湘潭大学”。提交了志愿卡后,我已记不太清,当年是如何接到父亲的电话,只记得父亲在那一头,急匆匆地跟我说,赶紧改志愿,改“湖南师范大学”。
我也没想太多,赶紧又回去,找班主任老师,按照父亲的指示,重新要了志愿卡,重新修改了志愿。
可明明文理分科时,父亲都分不清文理,要我自己选好就是。一位高小读到五年级的父亲,送出了一个重点高中的女儿,又在关键时刻,不知道听谁说了一嘴,马上打电话要我改志愿,填报省会长沙的湖南师范大学。
从此,我的命运走向,便从湘潭走向了长沙。如果那一年,我去了湘潭,而没有来长沙,人生将进入另一个轨道,便没有岳麓山脚下的七年求学,没有天马安置小区的创业伊始,也没有黄兴路步行街的初见定缘。
这一次“无违”,父亲予我一生。我也当了七年自强大学生,从入大学开始,到研究生毕业,我以助学贷款、奖助学金、勤工俭学,自主自立完成了七年求学。因为过于自强,从湖南师范大学以综合第一,保送进入湖南大学,又实现了另一个跨越,以至于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以第一学历211、最高学历985的学历优势,在人生遭遇困境时,又获得了重生。
第一次“有违”,便遭遇人生困境。
“读那么多书,不好好考个公务员,不好好去上个班,创什么业?”当我辞去大学老师的工作,又裸考了两次公务员,正式告诉父亲我在开公司时,父亲在电话那头,气得恨不得隔空给我两巴掌,把我打得清醒一点。
到了34岁那年,到了人生分水岭,我才真正明白,父亲当年骂我的这通话,真是有道理。正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一场亏,我又花了七年时间,去消化,去逆转。
这七年,我不顾一切成家、兴致勃勃创业、命途多舛育女,真正坐实了什么叫“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
从湖南大学研究生毕业后,我拿着优渥的简历,因着导师的力荐,顺利进入了一所公办大专教书。本可以顺着自己最初的梦想,好好当一名大学教师,像那盆窗前的米兰,默默地把芳香洒满人心田。顺遂的话,随着教学经验的增长,科研成果的丰富,还可以晋升副教授、教授,成为当下的主流人群。
可那时候的我,似乎看不到这个未来,也到不了这个未来。研三那年,在姐妹的介绍下,我遇到了我的先生,成为毕婚一族。
婚后第一年,便怀孕了。这是一次意外,本不在计划内。毕竟刚入职场,要先站稳走好。可偏偏就是这次意外,让我意外地遭遇了人生第一场滑铁卢。
既然来了,那就欢迎。可未曾想到,我的妊娠反应很严重,每天翻江倒海,粒米不能进,吐到胆水都苦到了牙根。当了班主任,每天都有课,得大一清早,倒三趟公交,去学校教课,下了车又是一阵猛吐。十天半个月颠簸下来,又在医院诊断出先兆性流产。只好报告领导,想申请休假。
可不曾想到,得知我怀孕后,领导们却一致希望我先专心工作、搞好教学,要我放弃孩子、人工流产,可我如何能放弃孩子,坚持要生下孩子。领导便以不续签合同为要挟,希望我改变主意。
在此高压、冷酷的环境下,我请不了假,又多次迟到,甚至忍着剧吐,出错了试卷,造成了教学事故。学校开总结大会的那天,我为了争取他们的宽容,还是忍着难受参加了。续约与否,还是待定。
从学校回来,到了朋友家,上洗手间时,一股黑血,从股间流出,当时被吓蒙了,迅速赶到医院,挂了急诊,照了B超,医生摇摇头说,已经是一团血糊了。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不顾形象,一阵哀嚎。孩子没了,三个月来,我在努力坚持,可最终工作也丢了,孩子也丢了,身心俱损,从那一刻起,我便陷入了低落。
开学的时候,领导还是联系了我,说学生联名要请我回去,继续当他们的班主任和任课教师,可我却果断地拒绝了。这一切,我并未曾与父亲说起,所以才会有被骂的那一幕。
从学校离职后,我便专心创业。父亲一直劝我,好好考公务员。可我一心只想赚钱,两次都是裸考,成绩当然也是名落孙山。然后,跟先生一起办公司、开KTV,又出走西北,一起闯荡。这七年里,始终感觉像无根的野草一样,在四处漂泊、在天涯流浪。人家的Gap year是一年,我的间隔年是六年。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接连平安生女,从此,似乎又获得了新的拯救,拥有了新的使命。好在运气还算好,与此同时,负债清零了,原始积累也有了,在知足范围内,实现了财富自由。
再一次“无违”,是重返职场。
与很多创业夫妻一样,我“主内”,先生“主外”。最后,虽然没有“外”出第三者,但“内外”的相处模式固定了,我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困局,当等待成为每天晚上的日常,呼唤先生早点回家、多陪孩子的小作文又遭遇无回应之绝境时,甚至成为无理取闹、成为神经病时,我开始思考,读这么多书,为何混成了这副模样?而父亲,也总是批评我,读这么多书,为何不好好找份工作?
读那么多书,那么努力读书,从山窝窝里飞出来,难道还是要跟母亲那样,带着两个孩子,成天找父亲要钱,天天吵父亲回家?我读书,不就是为了自立?我嫁人,不是誓死不再找父亲那样的人吗?我陪娃,不就是希望自己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妈妈?
可当情绪失控,大声怒吼时,看到大女儿惊恐、睁大的眼睛里,那个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自己,我似乎就看到了我的母亲。她是爱我们的,可她无法控制她对我们的吼叫和打骂。
那一个瞬间,我突然清醒了。从那次以后,我不再吼孩子,也不再打孩子了。因为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课题,而不是孩子的问题。孩子是无辜的,她们比我们爱她们,更爱我们。
无数次辗转难眠、泪洒被枕之后,我决定了,必须从先生的事业中独立出来,我要去工作,我必须独立,这一次,我要听父亲的,好好去找份工作。
可笑的是,第一份工作,竟然也不是找的,是找上来的。先生看我反复吵着要上班,有了一份合适的工作,本来是推荐别人去,最后他说他想通了,还是我去吧。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满足我,才能让我开心。
我赶紧准备做了简历,发过去了,因着学历优势和工作经验,对方很快看上了我,面试、入职,顺顺当当地,进入了一个央企。工资虽然不高,但对我来说,意义很重大。我可以养活我自己,而不是“掺和”在先生的事业里,找不到自我了。
从此一上班,再也不回头了。虽然我的上级是90后,虽然我的同事大多90后,我又在职场中,一次次放低心态,积累经验。如今想来,这一步一步,都没有白走,感谢过去的自己,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事业,才有了现在的自己,才有了如今的跨越。
冥冥之中,也是注定。父亲走的前一年,他说想看看我的单位。我带着他,转了一圈。坐在国旗下,他笑着点头,这样最好了,我就放心了。
我终于又听了他的话,做了一次乖乖女,也终于因为听了他的话,我才能得以有今天的尊严和自在。可世间最遗憾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爱如山,亦如海。借我一生,予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