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是青年作家陈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说集,由理想国出品,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九个故事,充满着绮丽的想象、现实的悲怆与思索。没有刻意的说理,具备文学最直接的意义,也是对于汉语创作的一种新的探索。
陈春成有意向博尔赫斯致敬,但未曾在书中涉及过多的西方元素。在这一点上,与村上春树有着明显的不同。两者都有一种对于人的内心和想象的探索,但陈春成更立足于中国本土的文化,并进行了适度性的探索。
在《竹峰寺》中,通过讲述在寺庙中、与和尚相处的种种生活,展现出一种出世的态度。有时候,一个念头搁久了,往上添加了种种想象,那就非实现不可了。即便明知幻想有破灭的可能。
城市的改建,过去的记忆也随之消失。虽然那些曾经存在的事物,如今都成了缥缈无际的回忆。甚至,我们都无法判定,我们的记忆是否足够真实。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们的情绪和感知都是确定无疑的。我们通过想象力将过去的自己进行联结,让一切就此过去。
如果《竹峰寺》是出世,那么《李茵的湖》则是入世。是基于现实主义的基础上所写的一篇小说。每一个都会有自己难以忘怀的人或事物,我们曾经以为每一个人的相遇都是缘分。但实际上,每一次的相遇,不过是命运的偶然。
那个存在于李茵记忆中的,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湖泊,曾经是她梦想中的原乡。当我们回到过去生活的地方时,看到一颗记忆中相仿的树木,都会产生“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伤。
头脑中那些浪漫绮丽的想象,与其说是对于过去的怀念,不如说是对过去的修正和美化。人们无法通过记忆准确地描绘出当时的事件。于是,在情绪的作用下,我们的记忆也发生了悄然无声的改变。当过去无法挽回,则对这种无法抗拒的失去的抗争就尤为明显。
陈春成将自己的想象构建到一个极为广袤的范畴内,不同于许多作家喜欢刻意描写现实,将自己的目光只着眼于身边的生活。他也不同于许多作家刻意表现文学性,写出一些枯燥无味的文字。
在接受采访时,陈春成说:“我确实不太涉笔自己的经历,更倾向于它将藏在一些细节之中,哪怕是离奇的幻想中,成为幻影、流光或气味。”
《夜晚的潜水艇》则更像是作者本人的自述。少年时对于世界充满着绮丽的想象。1966年,博尔赫斯向大海中投掷了一枚硬币。他在诗歌中将自己的命运与硬币的命运结合在了一起。
「我感到,我做出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行动,在这颗行星的历史中加入了,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我的命运,它是由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组成,以及那个金属圆片的命运,流水将把它带到温柔的深渊,或是茫茫大海,大海仍在啮咬着,萨克森人或维京人的赃物。」
沉迷于幻想中,必然会遭到现实的反噬。于是,他终归还是迫于现实。
工作,买房,结婚。过上了一个普通人生活,过去的幻想也随着潜水艇的沉没而就此消失。
但这些幻想并没有彻底消失,随着一个契机,过去的幻想将重新出现。于是有了这本小说,有了一个新的探索,戏里戏外,不由分说。
在《传彩笔》中,讲述了一个文学爱好者获得了神仙赐予的神笔,一个类似于神笔马良的故事。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并非特别出彩,但却是一个颇具感触的故事。
老叶叔叔是一个纯粹的文学爱好者,但在现在的时代,纯粹的文学缺乏市场。如果想要获得公众的喜欢,就必须像老叶的儿子一样,靠近市场。
但是,无法公之于众的文字,未必没有价值。神笔赋予了他能够写出世界上最精妙文字的能力,也注定了这种能力无法公之于众。江郎才尽的故事也是如此。
书中写道:“多年后,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道屏障,以维持宇宙间固有的平衡。我的理解是,对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词都无效,宇宙既不美也不丑,因此全宇宙的美与丑应是等量的,二者之和应为零。而那支笔将扰乱这一平衡,所以只能封印在创作者的精神领域,不能落实到现实当中。”
《裁云记》算是其中比较普通的一篇小说,故事的主角负责裁剪云朵,因为上级的无意提及,下级便疯狂揣测上意,让云朵必须保持规定的椭圆形。整体来说,裁云记讽刺的是那些错误领会上意,对于艺术和文化的魔改行为。
至于《酿酒师》则是一个具有古典趣味的故事。酿酒师一辈子都在追求酿出世界上最好的酒,即使他酿的酒已经具备医治病痛、返老还童的功效,也仍然认为还有更好的选择。
故事整体的氛围有一种《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的奇异之感,古代的剧情设定让这一切并不突兀。最后陈春醪日夜冥思,设想制酒的种种步骤。放进虚无之曲,投入乌有之米,静候了不可计量的时辰,直到它真正变成了酒。
《尺波》也是如此,让我联想起了干将莫邪这些铸剑大师。故事中张焕梦见了他和国王的故事;铸剑师在梦境中守着火焰;祖父在他的火光边一闪而过。
而“我”在山野传说和一本旧校刊里认出他的踪影。张焕的梦也许印证了前半句铭文,祖父的经历和当地传说则印证了后半句。
尺波之剑斩掉的到底是什么?仿佛在黑暗之中,瑰丽的剑纹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中国古代的传说中有名剑“承影、含光”,两剑没有剑身,只有剑鞘。
但在阴影中会发现无形的剑身,于是也杀人与无形。道教修士以自身为剑,斩三尸成仙,也是无形之剑。或许,这剑斩去的就是我们内心的恐惧和恶念。
《红楼梦弥撒》和《音乐家》是我最喜欢的两篇小说,先谈《红楼梦弥撒》。故事是一个极具想象力的科幻与古典的结合。在未来的世界中,《红楼梦》成为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标志。
人们认为《红楼梦》中可能隐藏着一套理论、一条公式或一句至理名言。如果把它运用到治国理政、经济建设和科技发展中去,也许能发挥出战无不胜的奇效。主角陈玄石被多方势力追逐,以期描写出最真实的《红楼梦》。
此时,《红楼梦》成为了宇宙的模型,有着同样对称的格局。《红楼梦》是一切色相的顶峰。作者用了科幻寓言的方式,再现了文化遭受破坏、改造和利用的过程。
主角陈玄石为了消磨时光,将自己附体在某一个角色身上,随他在情节中流转,将他的一生作为自己的一世。
他亲身验证了红楼梦里的每一条线索,每一个彼此关联的穴洞,直至整个红楼梦的世界从他体内生发出来。所有情节和线索都贯通了,存在于《红楼梦》残章中的破碎宇宙逐渐弥合,也逐渐趋于完整。
《音乐家》是我认为全书最精彩的一篇小说,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在《音乐家》中,音乐家古廖夫为了帮助热爱音乐的大学生,从而露出了破绽,也将他牵引到过去的回忆中。
故去的古廖夫是一个五感互相触通的联觉人,负责审查与主流意识形态相悖的音乐作品。体现了苏联修正时期对于艺术的破坏。在长久的劳累之下,古廖夫退休了。
但是,古廖夫渴望作品被演奏和渴望隐藏作品的矛盾心境,让他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是毫不谨慎,到处传扬自己曲子的人,一个是殚精竭虑,否决这些作品的人。
当二者合二为一,两种渴望激烈碰撞,演出箭在弦上.而音乐家唯一的出路是隐遁在精神世界最隐蔽的角落,解放被束缚在曲谱里的音乐。
陈春成的故事或者绮丽、或充满幻想、或惊险,但背后都有一种无奈的逃离感。这种逃离感无时不在,也是这种逃离驱使《红楼梦弥撒》中的主角在精神世界畅游,也是古廖夫不断躲避,最后成为了音符的原因。
这种逃离感,让我想起了袁哲生。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中的描写就有这样一种逃离感。袁哲生的逃离更像是一种隐士的回避,更有一种出世的意味。而陈春成的逃离,虽然有一丝无奈,但还是入世。在自在与自由中逃离。
因为现实有时候过于厚重,但纯粹的幻想又过于淡薄。于是创造者极力想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找到一个巧妙的平衡。陈春成的作品为什么会被欢迎,就在于他笔下的世界具有一种由来已久,常人却无法捕捉的灵性。
读完这本《夜晚的潜水艇》,每一个故事让我陷入一种充满想象的太虚幻境。这种写作方式其实是有一定风险的。因为如果把握不好就容易“故弄玄虚”,为人所鄙夷。陈春成虽然没有完全把握,但是对于自己笔下的世界和故事,无疑是付出了最真切的感情和能力。
如果喜欢阅读现实主义作品的读者,就会发现陈春成有意深植于精神世界的探索,长此以往,容易同质化。此外,虽然作品本身与现实联结,但本身的现实性并不强。如果忽略了现实,那么作品的文学性或许就此减少,而娱乐性会增加。
我认为,我们现在并不缺少具有娱乐性质的文学作品,而是缺乏能够像《夜晚的潜水艇》这样的,虽然不够完美,但也能展现中国人心灵世界的优秀作品。
自从河南卫视凭借水中舞一炮而红,成为各卫视中的一抹亮色后,关于传承中华文化的节目层出不穷。节目的质量并未下降,而是很好地将古典与现代结合在一起,具有民族复兴的活力。
客观来说,陈春成的这本《夜晚的潜水艇》更适合独处时,想要探索自我时阅读。它会将你代入一个你从未想过或似曾相识的世界,让你找到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