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站在鄂州城下,望着城头飘扬的宋军旗帜,对身边随从发出感叹:“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
当我们谈论南宋末年,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多是小说里郭靖坚守襄阳城的英勇形象。历史的真相往往更加复杂,也更加耐人寻味。
蒙元大军在鄂州城下遭遇的,并非小说中的侠义英雄,而是那位在历史上备受争议的权相贾似道,某种程度上,贾似道就是岳飞与王安石的集合体。
在他身上,集合了南宋末年几乎所有矛盾:抗元有功却最终误国,锐意改革却导致社会动荡,一度权势滔天却以被仇杀收场。
开庆元年(1259年),蒙古对南宋发动总攻。忽必烈率军进攻鄂州,南宋王朝危在旦夕。宋理宗紧急任命贾似道为右丞相,命他镇守汉阳驰援鄂州。
鄂州之战异常惨烈。蒙古军攻势猛烈,城中死伤达一万三千人。贾似道展现出出色的组织才能,他在鄂州“作木栅环城,一夕而成”,有效阻挡了蒙古军的进攻。
忽必烈对贾似道的表现印象深刻。他望着鄂州城感叹道:“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当蒙古将领抱怨宋军防守顽强时,忽必烈反驳说:“彼守城者只一士人贾制置,汝十万众不能胜,杀人数月不能拔,汝辈之罪也,岂士人之罪乎!”
这场战役最终因蒙古大汗蒙哥在钓鱼城去世而告终,但贾似道在鄂州的表现赢得了宋理宗的极高评价,认为他有“再造之功”。
掌握大权后,贾似道面临的是一个积重难返的南宋王朝。土地兼并已达极致,国家财政濒临枯竭,军队腐败严重。
贾似道推行了“公田法”,试图解决财政危机。根据这一政策,官户田产超过标准的部分,要抽出三分之一由国家回买为官田。
公田法最初只针对官僚地主,标准并不低。一品官限田50顷(5000亩),九品官也有5顷。贾似道甚至带头捐出自己在浙西的一万亩田作为表率。
从设计上看,公田法有合理之处。它主要针对富户,基本不增加普通农民的负担。推行后也确实取得了一定成效,一度使得“中外支用粗足”。
另一个重要改革是“打算法”,即对军队财务进行审计核查。南宋后期军队腐败严重,虚报兵额、克扣军饷的现象十分普遍。
良好的初衷未必带来理想的结果。公田法在执行过程中逐渐走样。下层官吏借机巧立名目,肥私利己。
一些地方官员为完成指标,开始强行收购中小地主和普通农民的土地。原本以限制土地兼并为目标的改革,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掠夺。
“打算法”的实施同样遇到了巨大阻力。当贾似道试图清查军队账目时,激起了军中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抗。
原本希望通过反腐提升军队战斗力的举措,反而导致军队反叛、逃离,战斗力不升反降。那些曾经在抗蒙前线浴血奋战的将领,因为财务问题受到打压,人心逐渐离散。
宋末官员文及肩尖锐批评公田法:“奉行太过,限田之名,一变而为并户,又变而为换田,耕夫失业以流离,田主无辜而拘系。”
贾似道的改革触及了南宋官僚集团的核心利益。随着反对声浪日益高涨,他变得越来越孤立。朝中的大臣,尤其是江南地主阶级,纷纷离他而去。
这种孤立在蒙古大军再次南下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当元军兵临城下,许多江南地主不仅不抵抗,反而选择投降,这与他们对公田法的怨恨不无关系。
德祐元年(1275年)的丁家洲之战成为贾似道命运的转折点。他率领的十三万毫无战力的大军在战斗中溃败。战败后不久,朝廷就下诏废除公田法。
贾似道最终被贬往循州,途中在木棉庵被仇家所杀。他死后,南宋王朝也迅速走向灭亡。
元朝编撰的《宋史》将贾似道列入奸臣传,与秦桧并列。但元修《元史》却保留了忽必烈对贾似道的欣赏之词。这种矛盾的评价,反映了历史书写的复杂性。
贾似道是否如传统史书所描述的那样,是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或许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南宋末年积重难返,土地兼并、财政危机、军队腐败等问题早已深植于体制之中。
贾似道的悲剧在于,他看到了问题所在,并试图改革,但他的改革手段过于激进,执行过程中又出现严重偏差。最终,这些改革不仅没有挽救南宋,反而加速了它的灭亡。
南宋末年的监察御史谢方叔曾在奏章中指出:“豪强兼并之患,至今日而极......今百姓膏腴皆归贵势之家,租米有及百万石者。”这揭示了当时社会矛盾的尖锐程度。
贾似道试图解决这些矛盾,但他采取的方法过于简单粗暴,缺乏周密考虑和缓冲机制。他的改革像是给病入膏肓的病人开了一剂猛药,结果加速了病人的死亡。
贾似道死后,南宋迅速灭亡。历史需要解释如此庞大的王朝何以崩溃,于是焦点自然落在最后二十年的实际掌权者身上。
《宋史·奸臣传》为他定性:“似道既专恣日甚……一时正人端士,为似道破坏殆尽。” 这成为主流历史叙述的基调。
然而,当我们细看那些导致他身败名裂的政策时,会发现一个悖论:这些政策本身,正是针对南宋最致命的问题。
军队腐败该不该整治?土地兼并该不该抑制?行政低效该不该改革?从纯粹理性角度看,贾似道的改革方向并无错误。
问题出在执行方式与时机选择。在强敌环伺、内忧外患之际进行激进改革,无异于在暴风雨中重修屋顶。
这或许是最吊诡的评价:摧毁南宋的人,同时是被敌人敬重的对手;推行改革以救国的宰相,最终因改革加速了国家灭亡。
历史评价往往遵循结果逻辑。王安石变法虽争议巨大,但因宋朝未因此速亡,他得以保持改革家形象;贾似道的改革,却因与王朝覆灭时间重叠,而被视为祸国根源。
这种结果导向的历史观简化了因果关系,却符合人类认知的习惯。贾似道的失败不仅是个人能力的局限,更是结构性困境的体现:当一个系统腐败到一定程度,任何试图改变它的努力,都可能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历史记住了结果,模糊了过程;记录了失败,简化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