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特别喜欢雨后初晴的意象,人们最熟悉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却不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他在贬所黄州写《南歌子·带酒冲山雨》:
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睛。不知钟鼓报天明。<b>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b>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
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栩然”,是得意到轻飘飘的样子。然而蝴蝶梦醒,归园田居的幻想遥遥无期。不在泥淖中跋涉就足以庆幸,可见贬所生活的艰辛。<b>事情想不通,他总喜欢宕开一笔,说是旷达也好,说是逃避也许更合适。</b>比如“高处不胜寒”的时候,他不会像曹操那样直截了当的讲“<i>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i>”(心里好难过,想回家)——他去“起舞弄清影”了,飘飘渺渺,欲说还休。所以人们看到他的快乐,他的“诗酒趁年华”,就会以为他真的毫不在乎,随遇而安(“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也这么以为,直到看见他的《北游帖》:
轼启。辱书,承法体安隐,甚慰想念。北游五年,尘垢所蒙,已化为俗吏矣。不知林下高人犹复不忘耶! 未由会见,万万自重。不宣。轼顿首,坐主久上人。五月廿二日。
写信的对象是他多年不见的僧友,当然没必要把真心藏起来。<b>他说“尘垢所蒙”——生活所迫啊,我已经活成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大俗人。而这一切,仅仅用了五年的时间。</b>“顿首”的“顿”字,写得特别大特别傻,在这篇帖里非常突兀。仿佛透着他对“林下高人”稚拙的敬意,还有对现实残存的那么点儿不甘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人都是靠梦活着的。王羲之在疲惫的晚年心心念念,“<i>(蜀都)山川诸奇。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i>”, 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写成遒劲的蜀岭。庾信的梦在江南,身仕北朝被人骂的时候,他从不说委屈,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描写那个烟雨旖旎的温柔乡,得一点安慰。
苏轼也是同样,他希望有天能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但这首词写得太闹了,一看就是虚张声势的幻想。真正闲人写出来的诗,大概是孟浩然这样的: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夏日南亭怀辛大》 孟浩然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b>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b>
—— 《行香子·清夜无尘》 苏轼
不用特别强调什么“且陶陶,乐尽天真”——强调是因为求不得。然而苏轼本人不知道吗?他当然明白。在《北游帖》里,在无需任何伪装地面对方外老友的时候,他说,你还记得我就很好了,没法相见,请你“万万自重”。其他的就不说了(“不宣”)。他不提我们以后再见吧,因为他知道,再见已经不太可能。为了生计,他只能在樊笼里奔波劳苦,只好遥遥祝福,各自保平安。不宣,是因为不敢想,想来太苦,所以不想说。
这种微妙细腻的情感,在当时觉察到的几乎都是女人。几朝皇太后都是读了他的词作,在政治清洗中庇护了他。朝云更是直指他把“不合时宜”的难过藏在了心里,于是得到苏轼“唯有朝云能识我”的感叹。其实,这样一派天真的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合时宜的。他只能制造各种美好的梦,诗化艰难的生活来度日。如若不然,恐怕就像他的门生“山抹微云秦学士”一般,早早谢世了。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江城子》苏轼
这首《江城子》,就是一个文人典型的将军梦。末句化用王维的“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是文人想象自己能征善战时,最喜欢拗的造型。真正有军事才能、能打胜仗的词人辛弃疾,随便拎出一句就很重,不会是这样45度仰望天空的轻飘飘。但是轻飘飘也并非不好,<b>那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给无数有梦难偿的后人创造的巨大浪漫。</b>撑不下去的时候,随便读读,就能多撑一天。等到老去,他的词也渐渐如空中的烟花散去,冷冷地直视黑夜,良久说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b>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b>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b>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b>。
——《临江仙·送钱穆父》 苏轼
我不喜欢嘴硬的人,但年纪渐长,我没法违心地否认我喜欢骨头硬似嘴硬的人。比如那句临死的“此心光明”,和晚年苏轼的“有节是秋筠”。
纵然 “尘垢所蒙,已为俗吏”,大概是他一生奋力挣扎却迈不过去的坎儿,在他勘破世事还是不愿意低头、笑着自黑“闻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时候:尘尽光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 宋 柴陵郁禅师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