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

本文是根据脑电波记录仪记录的一个高中生的思绪整理出的文字,供心理学和教育领域人员参考。强迫症的诱因,可能是过于复杂的环境和压力下,承担必须完成的任务,故而降低了人的思维活性,大脑就倾向于一种机械性的方式来适应某些场景,故而造成强迫症)

(一)

终于又回到阔别多年的农场故乡。我再不是当年那个著名的捣蛋鬼了。为了考大学,我已挣扎了两年,快要崩溃了。明明知道只要得到休息,还有挽回的一线生机,可是,我却无从掌控自己的命运。——能跟爸妈说,我想从高中退学吗?

“郎文,在外头干啥了?快来,科技频道有高中物理讲座了!”妈妈在屋里头喊着,我却来到了外面。

小时候,伙伴们欢快的脚步遍布大院,大家走东家串西家,风一般穿过屋前的大人们,听见他们叮咛地呵斥我们,越发兴奋地进行着追逐。现在,大人们依旧在外面闲聊,气氛一如往日般和睦,但却再不会流露出昔日的赞赏了。富态可亲的邢阿姨和她的女儿小霞,她们顺应天时,安于现状,是这故乡不变的守护者,却徒然增加我的伤感,我只得再回家去。

这个暑假,是我唯一的喘息的机会。我本来是县城最优秀的学生,初中时保持了连续三年的年级第一名。所有人都把我和另一个学生,当作将来能够考上清华大学的苗子。可是,由于初三的这一学年睡眠不足,我的学习能力不升反降,升入高中后,不停掉队。从早晨六点半跑早操到晚上十点二十下晚自习,不间断的学习,本来就没有调整好的大脑,就像快被吹爆的气球一样,只需一捅,就会爆炸。而老师和家人的期盼和失望,成绩下滑给我造成的各种压力,早已让我不堪重负。现在,终于远离县城,回到世外桃源。在屋外墙上一块水泥板上写上四个大字:“朗文之屋”,作为这偏僻隐居之所的雅称。这真是一个好住处,地处曾经的沼泽,周围都是树林,气候凉爽。两间平房,有独家小院和单独厨房,够宽敞。院子里种着花,还可以晾上一大盆水,让太阳把它晒热,在妈妈洗衣服之前,把手脚放进去爽快一番。

漫长的五十天暑假,就像我的呼吸机一样,我睡着沉沉的觉,敞开心扉,感受着天气变化和万物的动态。

(二)

几天过去了,我在小霸王学习机上编程序;听到院墙外妈妈和街坊们闲聊。是张老师圆润甜美的宁武话,和妈妈的半宁武口音之间的交谈,妈妈进家来了。

“郎文,叫晶晶跟你学打字吧?”

“晶晶?”

“张老师叫晶晶去了,她家也买下个学习机,他们都不会用,所以想让你来教教她……”

晶晶这名字,勾起一片思绪。那是七岁的时候。初来农场,同一条巷子里一个健壮粗野的大女娃,像黄风怪一般出没在视野里。

“我的心,在等待,在呀在等待哎,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她唱着流行的歌,我觉得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原来她是隔壁张老师的亲戚。爸妈带着我去拜访张老师家时,我看到了另一幅画面:一个穿戴漂亮、长相娇巧的小女孩,在她俊朗父母牵引下,从正屋的玻串门帘里钻了出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晶晶。她总是乖乖地站在一旁,脸上沾着泪渍,看上去很可怜,是因为她被那个大女娃欺负的缘故吗?

我善良的心总是试图保护弱者。那时,我是这个大院不可动摇的核心人物,而我们玩耍的队伍也越来越大了。张老师于是把她的女儿晶晶也带过来。晶晶眼里含着泪,害怕地不敢往前走,还是她妈妈硬拉过来的。“她们不和我玩。”晶晶和妈妈说。“哎,不会。哥哥姐姐们都可好了,怎么会不和晶晶玩?”她把晶晶往我们这儿一拉,就放手了。“哎,这不是挺好的么。朗文,霞霞,你们照顾好小晶晶啊!”她轻声软语,温柔甜润地嘱咐我们。我们都装作热情地答应了。张老师走了之后,霞和其他伙伴继续玩耍,把晶晶丢在一边。我把她叫到身边,说,“让她当我的女儿吧。”可怜的晶晶才终于摆脱了站在那里的命运。

没有人陪她玩的晶晶,就有了我这样一个大伙伴。三年以后,我离开农场去县里上学,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晶晶。

张老师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进屋来了。

是她吗?个子高多了,身材挺拔而高挑,白色连衣裙遮蔽下的皮肤一如过去般嫩白;脸儿长开了,清清丽丽的,七年不见,她已出落成一个处处昭显着少女韵味的女孩子了,而且,似乎变得更了解自己、更有把握、更加健康快乐了。

“你要把食指放在F和J键上,每次打完都要放回来,每个键都用提示的手指去打……”我对着机灵的晶晶讲解到,不愿意松开紧张的神经。我在回避一种反差,同时在阻止一种美丽事物的侵入。

晶晶按照我的讲解,手指轻巧地放在键盘上开始练习。张老师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回去做饭了。妈妈坐在另一头一起指导她。晶晶很有耐心地练习着,一点儿也不慌乱,就像从小在我家长大一般。

我们吃着酸甜的橘子,晶晶用孩子气的清脆嗓音,回答妈妈的各种询问。妈妈是个热心肠,对教育孩子很有一套,她很关心晶晶的成长状况,问这问那,但有时太多余了。我嫌她啰嗦,常替晶晶回答。可是妈妈不在,让我聊天,我又不会讲故事,说话又不生动,晶晶不会适应和我这个无趣的人在一起吧,我希望她快点回去,以后也不要来。

第二天,晶晶却早早地来了。

“还练打字吗?”我问。

“嗯,你妈哪儿去了?”

“出去串门了。打字怪没意思的,你真的想练吗?”

“那就别练啦。”

我带她进里屋来,让她坐在我的木椅上。我问她还记得小时候和我玩过吗,她立刻就嚷道:“我记得你带上二毛和我玩儿来着,二毛还在垃圾堆上捡西瓜皮啃过,呵呵,他可真傻呀!”

她一本本翻我的书:暑假作业、化学书、语文练习题、英语参考书、物理老师印下的一叠卷子,直摇头,像一只小蝴蝶飞到了没有蜜的枯花上。又拿起一些装饰品来看,匀称胳膊上的小汗毛,在明媚阳光下清晰可见。

由于彼此的陌生,静寂袭来。为了打破沉默,我们扭头看了看对方,都很害羞。

(三)

尽管很能说,晶晶还是接受了我写作业时不能打扰我的规则。我一写就是一上午,她就自己练习打字,之后玩点别的,一直等到我写完。她发现一双旱冰鞋,她的常备项目就此更换,旱冰之旅代替了打字练习。而我则尽量在她滑完旱冰之前写下日记。

“描写天空由万里无云到乌云密布的情形”,又是一篇写景日记。简单的过程,怎么都写不出来,认为自己没有辨明细节达到逼近真实,于是重复再去回想那个过程!反而离真实更远了。怎样才能流畅的写出所思所想呢?我大拇指抵住太阳穴,皱紧了眉头。

“你咋就是写日记了?我每天来你都在写日记。”晶晶凑到写字台前。

“你不想让我写吗?”

“嗯,你快点写完,就能和我玩儿了——你怎么写的这么慢啊?”

“呃,不好写——你写日记不写?”

“写呀,我写日记可简单了,照着一个东西把它描写一下就行了,你也这样写吧!”

我哼哼笑了笑,没有底气的装成熟,想说我写的东西更复杂,更需要时间,她只管建议道:

“就描写墙上这幅画吧!你看那个财神爷多有意思啊,还有那两个胖娃娃,抱着鱼,多好玩儿啊,就写他们吧!快呀!”

我被她着急的样子和有趣的建议逗乐了,却还是没有听她的。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展现出嘟嘟小嘴和发愁的小鼻子。

晶晶有她的办法,她穿上旱冰鞋,踉踉跄跄的在屋里练习,发出嘁嘁喳喳的磨地声。我担心她摔倒,想去扶她,又不能撇下作业不管。滑了一会儿,她见没有效果,又跑到我的书桌旁滑开了,我再无法静心,撇下作业去扶她。

晶晶成了家里的常客,妈妈挺喜欢她,爸爸态度却相反,因为她影响我学习。爸爸不理解一个高中生在考大学前,为什么会有心思看电视、交朋友、看闲书、出去瞎逛。中午下班回来,晶晶还没走,他便默不作声,瞪着眼睛表示不满。我和“勇敢”的晶晶相视而笑,不理会他的态度。

(四)

总得去做作业呀,可恶的物理老师发下这么多卷子。作受力图­——晶晶来了吗——赶快分析,力的平衡——为何我必须强压才能安定——推力F已知、动摩擦力f=μN=μmg......

题解出来了,看题目时,大脑在接受一个任务,是一次拧紧神经的动作;解完题,便是任务的终止,是一个损害性的刹车。解题的过程像是硬生生嵌入头脑的程序段,和大脑格格不入。自从高中以来,头脑已经习惯进行这样“任务式”思考,懒得多想别的问题。生硬的花架矗在那里,储钱罐,兵马俑,笔筒,都呆呆的。哎呀,那些陪伴我童年的可爱的摆设物啊!眼睛所触及的都在拖拽我,都那么沉重;每一个过程都不再确定,需要代数化的证明。再也没有本能的直觉和灵敏的思维,只有不停出现的解题逻辑和机械分析,像永远生活在课堂上:强迫自己在不感兴趣的事物上停留!如同一支不由自主的放大镜。(编者注:强迫症的早期)

接受到的外界景象日益昏暗;而且,精神总是不能获得胜利感,我会在平庸中把生命力丢失尽的。一天早晨醒来后,我想必须突破一次身体的极限来振奋精神,便早早起来长跑。绕着农场跑了一圈,在农场大门西面的小土山停了下来。没有胜利的痛快感,只有全身心的疲惫!在头痛中看了会黑山蚁,又在附近满是枯叶的树林里转了转,就沿着原路往回走。杨树高壮,玉米地绿映映的,郊外土路上没有人,只能听到沙沙的风吹树叶的声音,像大自然在吹口哨。一种任其吹送的野外荒凉感。到了邢阿姨家和张老师家的墙外了。我感觉到鲜活的气息,急切回到了居民区。(编者注:抑郁症的表现)

当我站在屋檐下仰望碧蓝的天空,想着每到开饭时间,就能走进小厨房吃妈妈做的可口饭菜;每天在宽松的环境中做完作业,就有大量的闲暇时光;尤其是可以远离那白热化的思维训练车间——学校,便开始庆幸我还活着,还没有被送上铡刀台,我会嘴巴张的大大的,贪婪地、深深地呼吸。

七月已到下旬,我已经离不开晶晶,每天都想见到她。每天早上八点多,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满怀信心地期待着她。她一出现,整个人一下子就有了力量。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她听我的话,完全理解我的想法,而我们的愿望是简单温和的,像过去那样,像孩童一般互相陪伴,只因为喜欢在一起。我们体谅着对方,知道这短暂的相处有多难得——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也不确定。作业已经不重要,只要她一来,我就放下笔,陪她直到中午。

(五)

我的精神龟缩在自己的龟壳里。小凯和志鹏来找过我,和志鹏去他爸爸的照相馆走了走,他还是那么粗豪不羁,没有作业,也不会为未来而忧愁。而我,早在多年前离开农场的“好学生”,正在“高贵”的“求学”道路上为着获得“铁饭碗,包分配”而挣扎,“考不上大学这辈子就完了”的警告像紧箍咒一样让我别无选择。我走上了一条“特定进化”之路,如同鼹鼠为了适应黑暗的地下生活,长出耙子一样用来翻土的手掌,却将眼睛和耳朵退化。除了学习,我还会干什么?

有一天出大门来,小霞和林林在邢阿姨家门口玩跳皮筋。小霞以前和我多么要好,林林以前是多么听我的话,可是她们现在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对我不冷不热。我只想着晶晶,想了解一些关于她的讯息,哪怕是只言片语我也会如获至宝。我问她们和晶晶玩吗?她们说,晶晶跟她们玩不到一起,不怎么来往。我听了悻悻然。

上午十点,我感到非常绝望,紧张的恐怖从麻痹中发作了。我头脑昏沉,我不适应这个现在,我厌恶它,或者就是我跟不上。我想逃跑,要到没人的地方去,到大自然的怀抱,到郊外那片树林去!

绕到了最后一排房外面的水泥边缘上,沙子、野草、落下来的沥青和油毡,让路变得难行。快中午了,从各家后窗都飘来做饭的香味。晶晶家的房背后,我听到晶晶、她妈妈、她爸爸,在快乐的语调中闲聊,晶晶在咯咯地笑。温馨的气氛……她的生命是完好的,她从没有也不会受到我这样的伤害。我想变成她,从六岁时黑龙江草原的美好童年,走到现在的她。这很难吗?只要我没有转学去县城,继续生活在这里,就可以和她一样。

郊外土路西边稀疏的杨树林,稍稍构成一块野地,嫩绿的小草形成一块浅浅的地毯。走进去,坐在一个木桩上,和棵棵翠草待在一起,感受着寂静和清利,时间如果停在这里就好了。

透绿透绿的草叶上,附着一滴小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我不断看着露珠,不停地接受那七彩光,内心变得无比安宁。

我不想回去。县城高中的死气,在居住区上空盘旋,我只想远离它,远远地躲在这里,死活都无所谓。

离开了这片草地,我已经在走向刑场,无法隐居,那就只能灭亡。

(六)

我担心昏沉的自己会做出糊涂事,不想让晶晶来了。但我抵挡不住那侵染了我的依恋。

她又来了。我们藏在床帘背后,坐在床上,外边看不到我们。玩最简单的“小五张串儿牌”。

搬起五张就开始出牌。一张一张,撂在床面。打完一局,她赢了或是我赢了,只是小节结束的提示,我们借以表达心情的时机。一局结束后,用眼神和微笑告诉对方输了也没什么,下一局,有意无意的输给对方,再从对方眼里得到同样的温柔目光。我们不断的相望,对视,时间越来越久,我从她晶莹的双眸中看到了彻骨的脆弱与柔情——那是对我天真的好感与跟从。多么久远的等待呀!牌已不出了,只是看着对方,相互靠近……

忽然传来了张老师晴天霹雳般的喊声,“晶晶,快吃饭了!——你说我们晶晶,就爱和文文玩,”两位家长走进里屋来,拉开了床帘,“呦,玩扑克了,又影响朗文哥哥学习了吧?”我们两个直摇头。“走吧,饭都做好了,下午再玩吧!”边催促,边和我妈愉快地说着我们俩,“等一会,打完这一把,”晶晶狡黠地回答,好像我们一直在玩牌一样。

晶晶的每日到访,对我家造成了严重“破坏”。每天在里屋滑旱冰,已经把水泥地板划得离离道道的,导致妈妈也不满了,让我们不要在家里滑。我就让晶晶在院子里玩。可是院子是砖铺的地,一点也不平。我就说,咱们到大楼前面去滑。于是,我带着晶晶,离开家门。这是我和晶晶第一次离开大院。她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我低头不敢看人。我觉得害臊,我怎么能和一个小女孩在一起?这不是很丢人吗?难为晶晶这么大方,忠诚,不离不弃地与我作伴,只因为她年纪小,我就嫌弃她。可她明明这么可爱,聪明。我们到达大楼的时候,一个胖男孩,比我小几岁,性格大方直接,热情地跟我聊起天。结果是,我的旱冰鞋借给了他玩,而我和晶晶站在一旁看他。晶晶没有不高兴,她永远不会对我生气,可是我觉得对不起她,没有尽到责任。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

我觉得她一定对我的评价大大降低了,所以就更加不去争取,坦然接受失败。而且为了斩断对她的依赖,我决定疏远她。一吃完饭我就到外边瞎逛去。这样有好多天,晶晶来我家总也找不到我,逐渐地,她就不来了。

(七)

晚上中央台播放纪念剧作家曹禺的电视剧《雷雨》,很有艺术性,浪漫主义风格,有乱伦的成分,穿透性的对白,毁塌的趋势。我不想被共振,总是到外边走动。

我来回的大路黝黑黝黑的,灯光和谈话声从各家的院墙和后窗传出,我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在审视着普天下的家庭,从各家我都闻到围拢在自家小圈子周围,但在成分上又是一致的人间情爱的味道。我想到了童年,还是在那个美好的小院里,爸妈疼爱,家庭温馨,屋子里洋溢着蒸蒸向上的欢乐,我在呵护中由着自己耽想,创造着自己的天地。那样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啊!可是现在呢,多年后,家里已经换成了冷酷的等待,一板一眼的生活。他们都在为我的前途而担忧,我总能看出一种不确定、不满和质疑的意味。自从这次考试掉到二十名之外,妈妈流出了伤心的眼泪,我感到她对我由衷的喜爱从此消失了,她已从心底里把我放弃了。我为此无比痛心。一想到妈妈的表情,就心如刀割。

“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云中太阳放光芒,放呀放光芒,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美丽花儿齐开放,齐呀齐开放,历经苦难的好妈妈,我的好妈妈……”

我哼着童年美好的歌谣,让泪水尽情地流涌,去熨贴心中无人浇灌的苦楚。

不怪他们嫌弃我,我是个吃干饭的,志鹏还会照相、算账,到城里做买卖呢,我除了会“学习”,还会干什么?而且学得这么遭!我明白,只要把成绩提起来,我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就会再度提升,家里会再次变得喜气洋洋,爸爸会意气风发去上班,老家的亲戚会时常赞赏地谈到老三家有出息的儿子……我何尝不想学好呢?可是我越想迅猛地完成任务,思考对象就会生出越多的障碍出来纠缠,一个困难还没解决掉,立刻又生出十个困难来搅扰我。为什么一切变得如此复杂,像泰山一样压来?(强迫症的预兆越来越明显)

在大楼前面滑旱冰时,那个小胖孩子又过来了。在我临走时候,他说想借旱冰鞋回去玩一天,明天就还我。我本不情愿,可还是把鞋递给了他。他走后我感到别扭,为什么我会如此的窝囊?为着晶晶所喜爱的旱冰鞋不致被这人的臭脚所踩踏,我终于振作起了意志,坚决地追上他,问他要手里刚拿到的东西,这个小个子怀疑、惊恐、准备不足地骂了一句,把旱冰鞋扔给了我。

(八)

这天午睡醒来,头脑很沉重。推开门,阳光暖暖的,大地沉浸在恹恹的安适里。我想和周围环境的状况保持一致,尽量努力着。爬上和邻居家之间的墙头,又换成了习惯性悲伤、怆然的眼光,苦涩地欣赏远处的风景。巷子最里面一家,那是小霞家,她家外面,那片郊外,一排杨树在沙拉沙拉轻唱着,接受着由夏风带起的大地的问候——多么幸运啊,我羡慕你们,与野草、荒藜一道,天生就长在这片土地上,而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一次次被迫远离!眼角变得湿润,迷茫的远方……我把视线转向别处,萧老伯家附近高大的一棵白杨,随风瑟瑟抖动着,树叶泛着白光,如同一个披着阳光的幽灵在挣扎扭动——我被摄住了,定定地、近乎痴呆地瞪着它。绝望,旋即像灰云一般迅速从心底掠起,视界瞬时变得无比昏暗,万物都披上低沉的色调,变得毫无希望。我觉悟到困境,看着身体下沉,对着天宇高呼救命、乞求援手。我仿佛身处一个寒冷的星球,周围是无边的荒凉,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懂得!

然而我终于想起,在这寒冷的心底,还有一个热源,正在模糊、混沌中发着光,虽然不能完全进入我的深渊,毕竟在给我光热……亲爱的小晶晶!你是未长成的仙女,提前把造物主的芳泽撒给了我,让我的身躯即使被毁灭也别无遗憾。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吗,还是来给我下地狱之前最后的天堂时光?让我抓住你吧,让你能再多陪我一天。

开门的声音,正是投合我心的声音,晶晶出现了!

她对我微笑,如天籁之音!这温柔到心底的微笑,是最甜蜜的告知,是贴心的原谅,友好的期许,相会的愿望,是我内心最后的证明。

我轻快地从墙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晒着菊黄的夕阳,脸上温热温热的,我们站了许久,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九)

在一个余热未散、星星寥寥的晚上,我在自家小院平整的砖地上踱步。屋里的灯光,照到院子的地面和照壁上,形成了窗框的轮廓。走过窗影的明处,暗处,观察着一道道砖缝,空气轻柔,令人舒适。这是假期最后一个夜晚。明亮的屋子里,放映《雷雨》的大结局,女主人公繁漪像个女鬼般哭嚎着。照壁的硬石灰面,如同一个悠扬的平面,延展到想象中的远方;它又像一个空白的人生,一个幼儿的脑际,可以随便去画,一旦去画,又会出错,但是没有不出错的办法。

虽然函数的思维方式到现在还不习惯,我还是在墙上画开了函数图线。先架好两条平直坐标轴,接着开始细心地描绘抛物线和双曲线,画着,描着……

渐渐的,整个墙面变成了黑暗、魔幻、无边的空间,它的内部,已经成了深深的梦魇。我在精神的渊薮里沉迷,被幽远、神秘、自由的想象,带向无限的遥远……

暴雨倾盆而下,浇注着电视中人物凄惨的脸!……撕心裂肺的叫喊……咔嚓!又一下惊天辟地的雷声!惨绝的灭亡声刺向天穹,在我的内心身处,引发一声回响。我在漫天的黑暗中,在即将覆灭的存在里,把对晶晶的记忆抛下,将笔端画着的那条曲线,伸向屏墙消失的远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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