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们带着李和尚的馈赠下了山。陈金发说:“肚子饿得熬不住了,先拿块糍粑垫垫肚子吧。”刘政委说:“糍粑能生吃吗,这不是糟蹋东西?”陈金发说:“连草叶子毒蘑菇都吃了,还怕吃生糍粑。”于是刘政委只得任由他去,反正眼下食物又充足了,我们像穷人发了横财似的,比往常格外阔绰大方。他掰下一小块糍粑塞进嘴里,我和刘政委目不转睛看着他仔细品咂。“好吃!”陈金发终于发出一声惊叹,“老和尚的糍粑真了得,生吃都这么香。你们赶紧尝尝。”我和刘政委早就吞了好几口馋涎,赶紧也来掰他手中的糍粑。这糍粑糯米足,舂得结实,虽然一直泡在水里,仍然像砖头一样硬。我的牙好不容易将它碾碎,那些细小的颗粒在我嘴里立即散发出清甜的香味。刘政委也赞不绝口:“这老东西真不含糊,糍粑做得像冰糖似的。”
吃了冰糖似的糍粑,我们下山速度很快,天还没黑,就找到一个村子。我们摸进村子,不但没见到一个活物,连房子门窗都被拆走,显然已经废弃多时了。我们这片山里,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但只要勤劳点,一般人家也能吃饱饭。连年的战争把人们安居乐业的生活彻底摧毁了。陈金发问:“这是陆家坳?”刘政委遥指村前的池塘说:“管它陆家坳李家湾,先去水塘里找找有没有锅。”陈金发拍拍胸脯说:“这个包在我身上。我最会水。”
连日下雨,池塘里的水几乎要溢出来。天色昏沉,水看上去更加浑浊,简直像泥浆一样。刚才还听见几声零星的蛙声,随着我们的接近,只剩下一片沉默。我对陈金发说:“你水性好,干脆再摸几只田鸡上来。”陈金发没好气地说:“连个鱼叉都没有,田鸡蹲那不动给你抓。”刘政委倒是被水草吸引住了,他指了指几片尖尖的叶子问:“那是不是菱角。”陈金发拨开杂草一看,说:“还真是菱角。还有茨菰和茭白。这回真能凑一盘菜了。”
这几株植物不靠近岸边,大概正是因为采收太麻烦,才有幸成为漏网之鱼。陈金发迅速脱光衣服跳进水里,发掘这些遗留的美味。他揪住茨菰的叶子,用力往上一扯,茨菰如银锭纷纷碰撞在一起。他把茨菰扔到岸上,再去扯菱角,菱角像元宝一般层层叠叠。他把菱角也扔到岸上,再去扯茭白,茭白像白玉一样脱水而出。他挥了挥手中的茭白,说:“吃多了山珍,该换点海味了。”我把菱角和茨菰就在池塘的浑水里洗洗,分给大家狼吞虎咽。真如陈金发所说,这些“海味”全都鲜美无比。菱角和茨菰肉质像水果一样又滑又嫩,在嘴里还没怎么嚼就顺着嗓子眼滑进去了。陈金发啃了几口茭白,将剩下的也扔给我。我掰了一半给刘政委,自己咬了一口,里面立刻流出像蜜一样甜的汁水。很快,茭白就被我吃完了,陈金发却不见踪影。我心想坏了,赶紧喊他,可池塘依旧像稀泥一般,不冒一个泡。又过了许久,我心想这家伙别阴沟里翻船,被水草什么缠住了,真恨不得自己跳进去找他,只可惜我水性太差。刘政委看上去也没啥把握,紧张得来回踱,他几次三番摸自己口袋,那里面早就没烟了。正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片水草晃动了一下,陈金发一下子探出脑袋。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摇头甩去眼睛上的水,简直像只落水狗。等呼吸平缓了,他说:“看我找到了什么。”他站起身,一条两尺长的大才鱼在他怀里使劲扑腾,掀起巨大的水花。他靠近岸边,奋力把鱼扔过来,我和刘政委奋力扑过去按住它。它大尾巴一甩,差点就从我们手中溜走。正在对付大才鱼的时候,我们听见什么东西叮叮咣咣敲得乱响。抬头一看,陈金发把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锅扣在头上,眼睛鼻子都遮住了。他另一手拿着一只拳头大的田螺,还在不停往锅上敲击。
刘政委口头上又给陈金发立下大功。这回他真立功了,不是水性好,哪能在小小的池塘里捞出如此之多的好东西。原本有糍粑,有腊肉,现在有菱角,有茨菰,有茭白,有才鱼,有田螺,还有一口货真价实的铁锅。我突然又看到胜利的希望,感到我能活下来。凭借这些粮草,我的战友们也会活下来。被打散的部队最终会凝聚起来,班变成排,排变成连,连变成营,营变成团,团变成旅,旅变成师,十万大军冲出山峦,战胜日本人和国民党。打进西河镇,打进县城,解放汉口。
我正想入非非,刘政委抠着铁锅上的锈迹,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说:“还好来的早。再让它泡几天,底子都要烂穿了。”
陈金发说:“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关键要看人。换作是别人,摸十天也摸不到这口锅。”这话说的也不夸张。
我们找到一间废弃的民房。屋顶上瓦片残缺不全,好歹能挡点风雨。灶台塌陷了一角,总算还能架起锅。更幸运的是,厨房里还有些干燥的柴火和稻草,可以用来引燃其它湿乎乎的燃料。锅里盛满水,糍粑,腊肉和各种水产一起放进去。食材是绝好的,美中不足没有盐巴提鲜。也没有刀具,只能用一片尖锐的瓦片在上面拉锯,粗略地切下之后一煮了之。陈金发好不容易点燃柴草,那些从外面捡回来的树枝草梗开始冒出白色的烟气,从灶台的裂缝里争先恐后跑出来,呛得我们泪涕横流。好在屋子四处漏风,烟气得以顺利找到那些出口。又过了一阵,受潮的柴草被烘干,呛人的气味逐渐减弱,锅里鲜美的气味膨胀起来,填塞起整个屋子。陈金发用两根树枝当筷子,在锅里搅来搅去,不时的捞起里面的东西看熟了没有。刘政委说:“别猫子似的围着锅子打转了。把身上的家什都烘烘干。”自从离开了狮子洞,我们全身还没干燥过,这会儿连裤裆里都痒得出奇。我们解下枪,脱光衣裤,连同那些乱七八糟的包裹杂物统统堆在锅边烘着。陈金发让我抱来稻草铺在地上,我们就赤条条倚靠灶台坐着,享受着香气和热气。部队分散后,首长们本来就没有多少架子,天天和小兵们同甘共苦,现在衣服脱掉了,和我们同样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躯壳,而且比我们的还要干瘪还要皱巴。上面有负伤的疤痕,有生病留下的斑块,还有一些谜一样的皱褶,像一株活了太久的灌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士兵和首长,无非是凡人而已,都要吃喝拉撒,都有生老病死。那些贫农也好地主也好,国民党也好日本鬼子也好,同样如此。无非饿狠了肚子会叫,挨枪子了嘴巴也会叫,即使在这场互相残杀的战争中,国民党狡猾,日本鬼子凶残,假使脱光了衣服一溜躺在柴草堆上,还不是分不清究竟谁是谁——假如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缺衣少食的话。想到日本人,我问刘政委:“李和尚说村子里不宜久留,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突然杀过来。”陈金发说:“管他日本来来不来,只要许我煮好这锅,再美美吃上几口,之后要杀要剐随他们便。”
刘政委也说:“要是这会儿日本人来了,哪里知道我们是新四军。看我们像腊鱼一样晒稻草上,还以为我们是流窜的饥民,饿极了要煮自己人吃呢。”
这锅大杂烩煮好后,真是香气四溢。陈金发早忍不住,用树枝当筷子,夹了糍粑和腊肉出来,他对着吹了半天,最后还是被热糍粑烫了嘴,刘政委笑他叫花子存不得隔夜食,他还狡辩说给我们尝尝生熟。其实大家都一样,口水都咽干了。一开始大家瓜分各种容器,每人盛上一小碗。这时碗里的东西基本炖得软烂,我还没尝到确凿的味道,早就一把倒进嗓子眼里。吃完第一碗之后,我们就直接在锅子里捞着吃了,一时间热火朝天,灶里的火光映着我们发红发烫的脸,谁也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听见搅拌声、刮擦声、咀嚼声、吸溜声响成一片。片刻,还是陈金发先发话:“这么就见底了?这锅是不是烧漏了?”他把锅斜向不同的角度,底下那点汤汁立刻围着锅转圈,可哪里有什么漏点——唯一漏成无底洞的是我们的肚子。就在停止进食的这一瞬间,我隐约听见外面有一些动静。但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锅底的内容上,对此不太想理会。再说我吸取了教训,在山区会有各式各样的动静,它们并不一定预示着无危险。无非是水啊、石头啊、树木啊产生的自然现象,要么干脆是食物中毒之后的幻觉。这段时间奇奇怪怪的事我见得太多,早就麻木了。
分食完锅里最后一点东西,我们东倒西歪躺在稻草上,装的满满当当的肚子在我们瘦弱的身躯上晃荡,像灯泡一样突兀,微微发亮。陈金发打了个饱嗝,说:“妈的,早要是能吃上这些谁还要干革命?”
“你小子也就那点出息。要是革命成了,这算什么。到时候想吃啥都有,只可惜你没那大肚皮装。”陈金发正要说什么,突然头顶上一阵响动,有几片碎瓦甚至掉落下来,吓得我们从茅草上一跃而起。三个人连衣服都没穿,手忙脚乱从灶台上收拾枪支弹药。等我把小八音握在手中时,那东西早就跑的无影无踪。“把光给熄灭了!”刘政委压低声音说。“灭不了。是灶里的火光。”“走,出去看看。”刘政委端着枪说。我们填饱了肚子,勇猛异于往常,光着屁股就冲到外面。
离开了温暖的灶,外面的湿冷的风立刻让我立刻打了个寒颤。我的目光在微微发蓝的天幕之下搜索,偶然触及残破的屋舍。那些丑陋的背脊像蛰伏的怪兽,让我不禁疑心它们随时会惊醒,尔后将我们生吞活剥。细雨打在树叶和草地上,发出很轻微的沙沙声,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夜晚,几乎无法被觉察。远处池塘里一只孤寂的青蛙无端开始鸣叫,大概是觉得索然无味,叫声渐渐变得拖沓和微弱,最后竟归于岑寂。
“妈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陈金发搓搓胳膊说。
这里必须插一句话。很多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因此那些不信鬼神的人,把鬼当做口头禅咒骂两句本没什么要紧。可陈金发偏偏有些迷信,又成天喜欢把鬼挂在嘴边,这就很是晦气。这不,说鬼影鬼影就到了。
他的咒骂声在孤寂的废弃村子里回荡,击中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打搅它们的美梦。黑暗像容器的内壁裂开了,出现了无数星星点点的亮光。屋顶上,草丛里,以及所有最意想不到的角角落落,全都布满它们的身影。陈金发喃喃地说:“星星落下来了。”刘政委说:“狗屁。天上还在下雨呢。”这句话打破了对眼前事物的美好想象,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陈金发说:“妈呀。真见鬼了。这是什么鬼东西?”更加瘆人的事,不知道被什么所吸引,这些亮光一边闪烁一边移动,逐渐向我们汇集,在黑夜里搅动着阴森的波澜。刘政委这时候肯定后悔下令追击这东西。我和陈金发早就吓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屋顶上的白光像雪一般堆砌。最后,早已衰朽不堪的屋顶哗啦一声坍塌,激起一团粉紫色的烟尘。借着灶台透露出的微微火光,我的眼神再次发挥了作用:“狐狸!狐狸!”原来那些白色光点全都是狐狸的眼睛。它们纵身一越,轻快地逃离危险地带。
“妈的。我说这地方怎么阴气重。这地方是狐狸窝,起码有一千只。”陈金发说。我还在纳闷,随口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狐狸。”刘政委叫道:“糍粑和腊肉!”我们如梦初醒,一下子明白这些狐狸聚集过来的目的。糍粑和腊肉,可不像如今这样是寻常的食物。那是同情革命的老和尚千辛万苦躲过敌人的搜刮而积攒下来的口粮,也是战争年代绝无仅有的美味,甚至是革命理想和奋斗目标——至少陈金发这么想。敢偷吃糍粑和腊肉,那就是动摇革命理想,窃取革命果实,不管是人也好动物也罢,也不管有灵性也好成仙也罢,都是革命的敌人。这下子我们的斗志又重新燃起,拿着枪冲向垮塌的屋舍,灶台不知道引燃了什么东西,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突然迸发出一团明亮的火。那一片天空变得异常明亮,像信号弹一样指引着我们的冲锋。我们三个嶙峋的身影沾上雨水,反射着它的光芒,脸颊和肋骨间的沟壑比往常更深更明显,像是用刻刀开凿出来的。随着我们奔跑,常年未经使用的鸡巴在裆下百无聊赖地荡来荡去,通过拖延我们的步伐以昭示自己的存在。在深山老林里呆得太久,很难说狐狸和我们谁更可怖,谁更像魔物。成堆的狐狸一点也也不怕人。话说回来,村民迁走之后它们就占据了这里,我们才是后来的闯入者,它们确实也没有敬畏我们的道理。倘若不是为了糍粑和腊肉,两方都可以相安无事,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最终会弄的两败俱伤。它们不但不怕人,连火也不怕。坍塌的灶台引燃了稻草,火势发展得很迅猛。那些毛茸茸的狐狸就聚在热腾腾的火焰周围,已将所有的缝隙挤得水泄不通,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狐狸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在废墟里翻找,根本就无视我们的存在。陈金发大喝一声,才有几只狐狸回过头来瞪他一眼,随后又继续埋头苦干。终于,它们有了收获,一只狐狸率先叼着糍粑跑出来,其它狐狸看见了,纷纷挤过来,挖得更卖力了。这下终于激怒了陈金发,他本有其它的解决办法,但他手上拿着枪。这个场景我已经见识过一次,接下来的事不用想都知道。
“等等,”我忍不住打断刘珊银老人的叙述,“狐狸可不是兔子,陈金发用枪打了它们?他不是最敬畏神神鬼鬼的?”
“中国人都这样,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或者害怕报应,才想得到神啊鬼的。比如要升官发财、求子求平安,或者干了什么亏心事的时候才会烧烧香,平时心里面哪有敬畏。而且报应总是来得太晚。人在紧急情况下只顾得了眼前。尤其是在糍粑和腊肉眼看着被偷走的时候,哪管它是神是鬼。”
“那您的眼睛,就是后来所说的报应?您不是还救过一只狐狸吗?”
“是不是报应你听完我的故事自然可以判断。至于我救过那只狐狸,不在一座山头上,也不管事啊。更何况畜生就是畜生,哪能真指望它们知恩图报。”
枪声打响了,粗暴撕裂山谷里的静谧。紧接着又是两枪。陈金发不愧是警卫班班长,可不仅仅是嘴皮子厉害。等我惊魂甫定,看到狐狸纷纷逃窜,只抛下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它们嘴里还叼着糍粑不肯松口。陈金发把这两块糍粑从狐狸口中扯出来,余气未消,还把尸体狠狠踢开,还骂道:“狗东西,革命军的口粮,你们也配吃?”
火势越来越大,我们赶紧清理战场。遗留在灶台上的衣物早就烧光,虽然都是些破烂,但总比我们现在光着腚要强百倍。铁锅也葬身火海,它没被水泡烂,倒是被火烧成灰烬。在狐狸聚集的地方,我们扒拉一会儿,就看到陈金发包糍粑用的衣服,腊肉也摆在一边。粗略看下损失不大,毕竟狐狸力气小,而且打劫活动被及时制止。我看到用层层破布包裹的吹箭还在一堆灰土里,将它拾起,隐隐觉得陈金发又一次的开枪会带来麻烦。东西都包好了,陈金发背起糍粑,我拎起腊肉,他又把两条死狐狸尾巴打结,也让我拿着。腥臊的血液在流过我的腰间和大腿,在雨水中一边冒气一边冷却。
说到这里,刘珊银老人停下来喝了口茶。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烤得我脸颊和眼睛又干又热。我看到坐在对面的老人他的脸颊和眼睛里也是这火光。我仿佛还看到那坍圮村舍,火势因为短时间缺氧压抑片刻,受潮的房梁冒出灰白色的烟。不多久,它就突然爆发,熊熊烈焰瞬间吞没周围的一切。我半开玩笑地问:“听你前面说的,还以为狐狸有多大本事。谁知轻而易举就被打死了,也没有作祟?”
“作不作祟我不知道。但那两只死狐狸后来确实带来了大麻烦,不过那是后话。麻烦首先由开枪打狐狸带来。早知如此,宁可损失糍粑和腊肉也不该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