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老槐树时,我总会在枝桠间寻找那双褪色的红布鞋。三十年前的露水仍悬在叶尖,折射出你踮脚摘槐花的碎影。那时的槐花能装满满一竹篮,现在伸手接住的,都是簌簌往下落的旧时光。
你的蓝布衫总带着皂角香,衣襟里缝着暗兜,永远能掏出麦芽糖和彩绳。夏夜你教我把星星串成风铃,说每颗流星都是神仙遗落的银铃铛。我枕在你膝上看银河倾斜,蒲扇摇落的萤火虫停在发梢,成了会呼吸的珍珠。
木格窗下那架老纺车最懂缄默。你教我纺线时说棉絮要轻轻拢着,像捧住刚出壳的雏鸟。我总把纱线缠成死结,你却把乱麻理成细水长流的岁月。去年回乡发现纺轮里卡着半根银丝,在尘埃里闪着微弱的光,像你临走前没说完的半句话。
青石井栏的裂痕又深了几分。记得你总把刚打上来的井水镇着青杏,说我贪凉会闹肚子。如今井水依然沁着凉意,倒映的天光却碎成了你眼角的笑纹。我学着你的样子系麻绳,木桶总在触到水面时挣脱,惊散井底的月亮。
老屋门前的信箱生了锈,你寄来的信还压在檀木匣底。那些歪斜的字迹像晚风里颤巍巍的蒲公英,邮戳上的日期停在立秋前一天。后来我才知道,你在病床上写的最后一句是"槐花快开了",墨迹被泪水洇成浅灰色的云。
风铃又响了。三十八只千纸鹤悬在廊下,是你住院时我叠的。护士说昏迷的人能听见声音,我就把想念折进每个棱角。现在它们依然在等一阵路过的风,等那个会抱着我说"纸鹤要留个气孔,不然心事太重飞不起来"的人。
暮色漫过门槛时,我常错觉听见布鞋擦过青砖的沙沙声。转身只见斜阳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能绕老屋三圈,长到足够我从春分走到霜降。瓦当滴落的雨珠敲着陶瓮,是你教我腌渍槐花时哼过的小调。
月光爬上晾衣绳,把你的蓝布衫漂得更淡了。我守着老灶台添柴,看火苗将往事煨成温热的粥。窗棂上的剪纸红鲤还在游动,只是再没人掀开门帘说"小心烫嘴"。蒸汽朦胧间,你递来的粗瓷碗盛着满天星斗,碗底沉着那年最甜的槐花瓣。
后半夜忽然落雪,压弯的竹枝在窗纸上写满狂草。炉火明灭中,我看见你正在补那件晒褪色的蓝布衫,针脚依然细密如初。雪落无声,却震得屋檐下的冰凌簌簌地掉,像我们来不及捡拾的对话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