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濯心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读完《沧浪之水》,真是濯心,像有人把一面镜子直直地插进胸口,五脏六腑都在镜子里晃动。原以为“不卑不亢”是长在骨头里的倔强,读完才看见那骨头其实被父亲和姐姐的血汗细细地箍着。我所以为的干净姿势,不过是他们替我挡了脏水,而我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假装自己天生就这么高。


小说里池大为的每一次弯腰,都像在替我把最坏的可能预演一遍。他原本可以用鼻子闻出权力的霉味,可最终还是学会了用舌头去舔。我过去总把“绝不低头”喊得山响,仿佛那是一句咒语,一念就能百毒不侵。可书一页页翻过去,发现自己的咒语是父亲在车间里弯腰搬铁块时省下的腰托,是姐姐把嫁妆钱塞进我书包时的那一句“别省”。他们替我蹲过了泥坑,我才得以穿着干净的鞋,在办公室里大谈尊严。


更难受的是,当我义愤填膺地指责“不公平”时,小说里那些灰色细节忽然调转枪口对准我:我能坐在写字楼里吹空调,能在简历上写下“本科、研究生”,能在父母生病时报出医保卡号——哪一样不是沾了体制的光?那些被我痛骂的“潜规则”,其实早就替我铺好了最舒服的那一格台阶。我骂得越响,回声越像在扇自己的耳光。既得利益者的身份不是标签,是血液里的血糖,离开它我就会虚脱,只是我一直假装不知道甜味从哪儿来。


书里最狠的一段,是池大为把举报信撕成碎片扔进马桶。水流旋转时,他看见碎片上自己的字迹像一群溺水的蚂蚁。我读到这儿,忽然想起大学时写过的一封同样没寄出的举报信——举报辅导员私分奖学金。那天我写到一半,听说那笔钱里也有我的一份“照顾”,于是把信纸折成飞机,飞进了宿舍楼下的垃圾桶。当时觉得自己是“识大体”,现在才明白,我不过是提前学会了把正义冲进化粪池,然后按下冲水键,眼不见为净。


但《沧浪之水》最残忍的不是揭穿,而是它允许你在揭穿之后继续活下去。池大为最后当上厅长,坐在真皮椅里,窗外是曾经一起骂体制的同事,如今排队等他签字。他忽然笑了,笑得像哭。这笑让我明白:所谓成长,不是从黑到白,而是从理直气壮地指责黑暗,到承认自己也举着蜡烛的那一头。蜡烛油滴在手上,烫出一个个疤,每个疤都在问:如果早知道你也会变成墙的一块砖,当初还会不会骂墙太硬?


于是我不再轻易骂“不公平”了。我开始害怕这个词,怕它像探照灯,照见我皮鞋底下踩着的别人的手指。父亲在电话里说“别学我们,没出息”,我听见背景音里机器轰鸣,那声音像在为我的清高伴奏。姐姐发来微信:“工作别太拼,不行就回家。”我盯着“回家”两个字,忽然理解池大为跪在父亲坟前的那一幕——原来我们拼命逃离的,正是最后要回去认领的。


现在再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终于读出第三种读法:清水浊水都是水,关键是你得先把自己浸进去。浸过之后再谈干净,才有资格说“不卑不亢”不是表演,而是伤口结痂后的硬壳。它长在你的皮肤上,也长在父亲扭曲的腰椎和姐姐粗糙的指缝里。


所以这篇读后感不敢写得大义凛然。它更像一份迟到的检讨:检讨那些年被我浪费的傲慢,检讨把“既得利益”当作隐形衣的侥幸。镜子已经立在那儿了,照出我脸上沾着的泥点,而泥点里分明有父亲和姐姐的指纹。下一步不是擦掉镜子,而是学会在镜子里继续走路——一边走,一边把肩膀放低,好让后来的人别再踩着我,去重复那些我骂过却最终妥协的老路。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