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①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②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③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④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⑤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⑥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⑦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⑧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薛家百万之富,此时应是四大家族中实际财富最多的。薛家现是无爵位的皇家买办,即皇商。薛家在商业领域有特权且树大根深。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点出实际买卖业务是由伙计操办。薛蟠只是“甩手掌柜的”,东家与伙计之间必然是有矛盾和问题。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王夫人、薛姨妈关系亲密,是“金玉良缘”的主要策划者和支持者,比王子腾还积极。“金玉良缘”成功有利的是薛家,薛姨妈要协助薛家攀附贾家。后文王子腾升迁后,眼光抬高了没有看上已经没落的贾家的贾宝玉,通过嫁女攀上了更高的高枝。
[if !supportLists]④ [endif]“为母亲分忧解劳”即主动为家族利益做贡献,后文详述。
[if !supportLists]⑤ [endif]“凡……,皆……”点出这个进京待选是必须要来的,待选的不过是“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不是什么好位置,是高级宫女,皇族女孩的陪读而已。根本见不到皇帝,级别和前途远不如元妃的“女史”。薛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舍得送入深宫。然而,薛家是不敢违逆上意的,该来还得来。据清朝制度林黛玉是可以不参加采选的。
所以薛家进京投奔贾家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利用贾家力量让薛宝钗落选。
[if !supportLists]⑥ [endif]另一个原因,便是查办生意中伙计集团的问题,这光靠拿起东家的架子是办不成的,也依然是要通过贾家、王家动用官府的力量。
[if !supportLists]⑦ [endif]再次说明,薛蟠本人没有动手。薛蟠属于“有酒胆无饭力(第七十九回)”,程高版里薛蟠动手打外人不是很合理。
[if !supportLists]⑧ [endif]对于官司,薛蟠并非完全不当回事,他的诉求是不能影响自己的生意和声誉。贾雨村确实也帮他办到了。
薛家进京的原因;
一,薛宝钗奉旨进京待选,需要请托贾家,让薛宝钗落选。二,查办生意,惩戒家奴,这需要借助贾家和王家。三,躲官司。四,利用贾家王家的招牌狐假虎威,花银子结交京城贵族。最后还有一个隐而不说的原因:借机会给薛宝钗相亲,最好能攀上贾家这样的贵族。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①。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②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九省统制是在现实基础上虚构的职位,结合后文“奉旨查边”,应指“九边巡按”。明朝有九边巡按制度,每三年派钦差大臣巡察一次,目的是整顿边防,尤其是整治当时十分普遍的吃空饷问题。这对王子腾而言是升官和信任,不是有观点所说的边缘化,明升暗降。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薛姨妈执意要带着薛宝钗去贾家,自然是相亲之意。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①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②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③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对比黛玉见舅舅,可见是男女有别,并非是贾政、贾赦更重视薛蟠。论亲疏,黛玉还更近些。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春秋笔法,贾政、贾母邀请是客套话。薛家不过就坡下驴而已。“拘紧”薛蟠更是起了反效果。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薛姨妈和王夫人早已计划好薛家在贾家长住了。
对于薛家寄居贾家赖着不走并没有所谓“薛家厚脸皮、不好意思”一说:
因贾、薛、王(薛姨妈的娘家)是四大家族,不是普通人。梨香院本来就是空着的;薛家一切用度都是自己出钱,还时不时的给贾家些礼物;贾家、薛家根本不在乎、不计较住房子这点事。住你的房子是显亲近、给你面子,自己掏钱是为长久之计,也不愿意因此欠人情。另找房子反而显得生分和外道了。薛家一直不走不一定要住在贾家,薛家“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居住”,以薛家之富就算另新买地方也容易得很,搬出贾家反而是打了贾家的脸。
薛家一直不走另有的目的:钗于奁内待时飞(不一定只盯着金玉良缘),管理生意,结交权贵。这些都需要贾家的势力来撑面子,住一起能借贾家之势。古代经商要有贵族、官员庇护,商人在贵族面前地位很低。贾家(特别是王夫人及王熙凤)也乐得和薛家抱团,同气连枝。后文第八十回号称来自“桂花夏家”的夏金桂说:“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夏家也是巨富,不怕薛家的钱,怕的正是薛家“好亲戚”的势力。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这段描述了薛家寄居在贾家的状态:
薛姨妈与王夫人姐妹时常来往。通过王夫人,连接了薛家、贾家、王家。薛宝钗迅速融入贾家姊妹中。薛蟠则凭借财力,以声色犬马结交贾家子弟。可以说薛家对贾家的依附是及时的有效的,全方位的。
贾政治家的问题在于各房男性家长对家族内部事务的不闻不问,不负责任,不作为,故而给王家以可乘之机,逐步从内闱侵蚀贾家。这种不负责任,不作为的做派也遗传给了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