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惊蛰,菜畦里的土终于松软得像老面馒头了。我蹲在院角,指尖探进冰凉的土层,竟触到某种细微的悸动。去年深冬埋下的枯叶正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发酵,化作春泥特有的甜腥气,让我想起母亲在灶间熬的枇杷膏——那些细碎的青皮枇杷被蜜糖浸润得通透,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呼吸。
二十年前的春天要来得更盛大些。父亲总在清晨五点推醒我,竹篾筐里的菜秧还裹着露水,新生的绒毛在微光里像银针般闪烁。他教我辨认"活土":那种深褐色的沃土会在掌心结团,轻轻一捻又散作碎金。那时我总嫌他絮叨,直到某次自作主张把莴苣苗插进板结的砖红土里,半个月后挖出来,根须蜷曲得像被烫伤的手指。
如今租住的小院只有两米见方,我却固执地沿着墙根掘出三条浅沟。邻居老张头送来半袋鸡粪肥,说是郊区养鸡场的新鲜货。灰白的粉末里混着碎玉米粒,倒像撒了芝麻的酥饼。我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把肥料细细匀进土里,指尖沾满发酵过的暖意。这双手敲键盘时总透着苍白,此刻倒显出几分红润来。
菠菜籽比芝麻还小,躺在掌纹里像散落的星子。播种时须得屏住呼吸,稍不留神就被三月的风卷去几粒。蹲得久了,膝盖骨隐隐发酸,倒让我想起儿时在稻田里拾穗的光景。那时的腰肢多柔韧呵,能在日头底下弯成新月,如今才半刻钟就要扶着砖墙起身。砖缝里钻出几簇婆婆纳,蓝紫色的小花在风里点头,仿佛在笑我笨拙。
等待破土的日子最难将息。晨起总要拎着喷壶巡视,土表些微的干裂都让人心惊。第七日清晨,终于有嫩黄的小钩子顶开土壳,像是婴儿蜷缩的指节。这让我想起产房外初见女儿的时刻——皱巴巴的小脸,却透着惊人的倔强。现在这些菜苗也带着同样的蛮劲,硬是把压实的土层拱出细密的裂纹。
雨水来得恰是时候。蚕豆苗蹿得最快,心形的叶片在雨中舒展如绿绸伞。我支起塑料布为它们挡去急雨,自己倒淋湿了半边身子。雨珠顺着瓦檐滚落,在墙角的搪瓷脸盆里敲出宫商角徵。忽然记起旧宅天井里的那口青陶缸,每逢落雨便盛满泠泠的清响,惊得缸底的锦鲤摆尾游弋。
最先遭殃的是油麦菜。某日发现叶片上布满筛眼般的虫洞,翻开背面,肥硕的菜青虫正蜷成翡翠镯子。要按从前的脾气早该喷洒农药,如今却耐着性子用竹签挑虫。这些偷食者最终被安置在废弃的花盆里,看它们啃食野草竟生出几分歉意——到底都是春日饥肠辘辘的生灵。
小满前后,菜畦渐成气候。紫苏的绛红镶着银边,茼蒿擎起金黄的花盘,樱桃萝卜探出圆滚滚的脸颊。清晨采摘时,露水顺着叶脉滚进腕口,凉意直沁到心尖。女儿总爱蹲在篱笆外数瓢虫,七星的、十星的,还有背上描着水墨纹的异乡客。她的羊角辫沾了草屑,倒比任何头花都俏皮。
黄昏浇园时常见到奇妙的光景。斜阳穿过丝瓜藤,在泥地上织出流动的渔网;蚯蚓在湿润的土里翻涌,像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有时浇着浇着便忘了时辰,直到暮色把影子拉得老长,与菜畦里的绿影交叠成写意的水墨。远处飘来邻家的炊烟,混着新割韭菜的辛香。
前日暴雨突至,冰雹砸得遮阳棚噼啪作响。我冲进雨幕抢救菜苗,塑料布在风里鼓成白帆。待风停雨歇,满园狼藉中竟见几株苋菜挺立如故,破损的叶片在夕照里宛如血玉。忽然懂得父亲当年为何总说"土地最诚实"——你予它几分诚心,它便还你几分韧劲。
今晨摘下今春第一捧豌豆苗。素白瓷碗里,翡翠般的嫩尖载沉载浮,起锅前撒的那撮盐,在汤面漾开细小的漩涡。女儿凑近碗沿呵气,睫毛上凝着水雾:"妈妈,这汤有太阳的味道。"我怔了怔,望向窗外那片新绿,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蹲在父亲身边,将一粒粒星辰般的种子,埋进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