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还不知道,没多久父亲已经酝酿出一个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计划。
父亲反应快,拉起大哥的手,沿着马路,大步走,使劲向前眺望,希望眼中能够一闪而过公交车的影子。大哥小跑着跟上父亲的脚步,抬头瞅见父亲胳膊上手表的时间——三点一刻。
朝北大约一百多米,他们就来到中心路口,可惜,事与愿违,父子俩期盼的公交车已经离开了。大哥回过头,原来停公交车的地方,很快就被各色的小三轮车填满,整个大街上吆喝声不绝,汽车的喇叭声嚷的人心烦意乱。
不过还好,他还有父亲。
父亲在路边皱着眉头,想主意。大哥也没闲着,路口边有家建的高高大大的门店,大哥仰起头,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四个红色的大字“新……书店”。
买书的地方,他从同学口中听说过,里面各式各样的小人书,听说有孙悟空打妖怪,还有小神龙。要是买一本回去,他们不得羡慕死。
大哥回过神,父亲已经站在自己身边。他冷静的说
“海瑞,你有要买的书吗?”
大哥眨眨眼,默声不语,吸溜着冻出来的鼻涕。
“走咱们进书店看看去。”
大哥一脸疑惑,‘父亲怎么了,难道今天不回家了吗?莫不是要在城里住,’他这么一想,不由的喜上心头,走路也飘了,一扭一扭。父亲推开门,他贴着门缝,顺溜的钻进来。
父子两个冻的耳朵发红,进了门瞬间被暖意包裹,大哥是第一次来这么温暖的地方,像躺在母亲的怀里,安稳舒适。大理石的地面上映出他们的影子,大哥赶紧擦擦鼻涕,免得被人笑话。每走一步他都格外小心,生怕不注意跌上一跤。前台的姐姐穿的光鲜亮丽,举手投足都满是风韵,三个人坐在椅子上,闲聊着,也不理睬进来什么人。
他强装镇定,跟着父亲身后,轻声的绕过前台,来到后面。一排排书架,厚实的书本,大哥打了个寒颤。冬天偌大的书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看客,都在低头盯着书页上的内容,全然不注意进来了什么人
父亲弯下腰低声问道“海瑞,快挑挑,有买的吗?”
大哥点点头,松开拉着父亲的手,小步走到最低的书架边,他才认识几个字,模糊不清,就挑五颜六色的拿,翻开书,要是里面全是字,他就老实的放回原处,要是有小人,他就兴奋的一页页读。
父亲两手轻搓,盖在耳朵上,不一会,身上各处恢复了血色,来到大哥身后对他小声低估
“海瑞,你在这先看着,爸去给咱们买点东西,一会就回来了,行不?”父亲带着商量的口气。
大哥也不多想,正痴迷画本的大哥,点头应允。可没一会,父亲又折返回来,叮嘱他“别乱跑,在这老实呆着,有喜欢的拿好,等我回来买,听到没?”
“嗯嗯,你去吧你去吧”大哥推推手。他正看孙悟空三大白骨精呢。
父亲走了,小人书大饱眼福,大哥来了心思,要找地图册。他从小就听老师讲,中国很大,留客村就这么小一点,他就好奇,中国能有多大,老师在黑板上画成个大公鸡,指着脖子那说,我们就在这,她用粉笔轻轻一点。
大哥不服气,也很好奇,从第一排书架开始找,找地图字样的书籍。他蹲下来,从最底层,一本一本默念,世界史,中国史,他费力的从缝隙里抽出来,一打开,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他一眼也看不下去。
不过好在幸运,他刚找到第二排书架,就发现了一本红皮小册子,上面印着“中国地图册”五个字。
他打开书,圆圆的就是地球吗?中国,中国在世界中间哎,他兴高采烈的发现了自己的祖国。中国的中间,他看到两个小字,北京。老师说北京离我家不远,他找啊,怎么也找不到“留客”两个字。
他慌了神,赶忙往下页翻,大公鸡,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就是它,没错,下面还有两只脚,他一眼就认成来。这次他看的更仔细了,他沿着北京一圈一圈往外找,
——大同
他觉得这两字最容易写了,可是除了大同,他哪里也不认识,留客村在哪,大哥迷惘了,灵丘城在哪,是他们太大了,地图放不下吗?
恍惚间,响起“叮咚叮咚”的报时声,“现在是下午四时整。”
“父亲,父亲去哪了?”大哥这才意识父亲还没有回来。
他紧张的在书架里来回踱步穿梭,拿着宝剑的手,开始渗出汗。他悄悄的溜到临街的窗边,四下搜索。
“海瑞”父亲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他委屈的跑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尽管裤子冰凉,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的,父亲没有不要自己。
父亲手里多了两个棉帽和一包饼干。他其中一个顺势带在了大哥头上,使劲一拽,盖在两个耳朵上。“咱们回村了,穿严实点,免的冻坏,你妈又骂人。”
大哥点点头往往推了推盖住眼进的帽边。另一个父亲带在自己头上,大哥递给父亲自己选好的两本小人书,《哪吒闹海》和《三毛流浪记》他偷偷的把地图藏在了第二排书架的最下层,准备下次来的时候还能再看。
买了书,父亲揣在怀里,推开门,寒气逼人,大哥心里忐忑,怎么回去。
父亲说“我找到车了。”大哥跟着父亲,两人也不搭话。街上行人渐少,阳光歪斜着影子。
两人走了几百米,在市场边,父亲停在了一辆三轮车边上。两人一对话,大哥才听明白,开车的司机是父亲的旧相识,要去离石田不远的刚峰村,父亲买帽子的时候碰上,父亲决定搭着三轮回石田。
如果在夏天,这样回家,对农村人来说是最省钱也最惬意的回法。然而数九寒天,大哥爬三轮的时候,稚嫩的小手贴在铁皮上,立刻酥麻入骨,钻心作痛。父亲顶着他的屁股,他才翻进车斗。
两个大男人,费力的摇响柴油机,哒哒哒的轰鸣声,后面随及喷出滚滚黑烟。父亲爬上车。两人半蹲在车斗里,大哥抓着父亲,父亲两手扒着围栏。
寒风迎面直吹,父子两人的脸没一会就红中泛紫,鼻涕随风起舞。父亲收回一只手,伸到脖子里暖暖,再使劲按几下大哥的帽子。大哥两只脚冻的渐渐失去知觉,他只能控不住的跟着车子一起摇晃。一抬头,看见父亲两眼被风吹出眼泪,他伸出去,帮父亲擦,那脸硬邦邦铁青,他向摸到了冰块。父亲喊他,嘴微张着,听不清声音,只看到两只眼直直的瞪他,让他把手拿回去。
夕阳藏进了山后面,小县城的冬天,大雪早已掩盖了道路,小车踩着前人的足迹,在旷野里奔走。两旁的庄稼地里,偶尔腾起几只被惊扰的乌鸦。西北风嚎的更大声了,如刀子般剜父子俩身上的肉。虽有棉衣,寒气针扎般刺激浑身的毛孔。
小楼渐少,颠簸越烈,大哥抬头望了望远去的县城,想要记住它夕阳下的面容。
那天晚上,大哥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或者是他自己没有走,是父亲背着他回了家。石田村的房子刚盖上,只有几卷被子,炉子也没有烧,父亲哆嗦着双手,劈柴,烧水,大哥盖着被子,身子不能动弹,只能看着父亲。
终于炉子里火焰洗去了一身的寒意,父子两人就着热水,嚼了几块饼干,衣服也不脱,在寂静的冬夜,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