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晓红,我还是个毛头小子,那时在外面放羊,见到一群女孩放学回家。我喝住羊群,横站在路中间,大声喊:“我捉到谁,谁就给我当媳妇!”
女孩们嘻嘻哈哈边笑边跑,我就象猪八戒似的左搂右抱,结果抓到的就是她。
我对晓红说,记住,你以后就是我媳妇了。她嘻嘻笑着走了。
再见到她,是几年后我从外地打工回到新疆。
回来是因为,我在外面染上毒瘾,当朋友吸毒过量死在我眼前,我害怕了,不想就这么一文不值的死掉,我自己去了戒毒所。出来我怕自己复吸,就回到荒凉的家乡。
家里给我买了一些羊,我又开始放羊。
第一天出去,就遇到晓红也在放羊。
我把羊群散开,挡在了她的羊群前面,她的羊群吃不到草,绕就得绕一个大圈,要是往前赶,就会和我的羊群混在一起。她就用鞭子指着我骂,你这个流氓!无赖!
我说,好,我就流氓给你看!
跳下马,一把就把她抱住。
后来她的羊群和我的就混在一起放了。
[2]
有一天,朋友们找我去乌鲁木齐玩,到乌市的第二天,我就感冒了。当时乌市刚发过洪水,全市都消毒,打防疫针。我们就一起找血站的一个同学做检查。
去拿结果的时候,他说,上次的做错了,要再做一次。于是就又抽了一次血,还问了我在乌市的住址。
第二天,两个警察到表哥家来找我。我就琢磨,不会是吸毒的事情被查出来了吧?我已经戒了啊。心里一边安慰自己,就和他们出去。到外面一看,吓了我一跳,外面好多人,州防疫站的、市防疫站的、公安局的、派出所的、甚至还有刑警队的。
警察问我家庭住址,真实姓名,父母姓名。我都如实说了。接着卫生防疫站的人问我一些问题,问我吸过毒没有,注射没有,有没有和别人发生过性关系。我都说了,除了我和晓红的事情。
最后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怀疑我是HIV携带者,也叫免疫功能缺陷综合症。我不明白,就问,能不能说明白一点?他们说就是艾滋病。当时我一愣,接着我就笑了,怎么可能,这是外国人得的病啊。
他们走了以后,表哥问我怎么了,我说他们说我得了艾滋病。嫂子说,怎么可能,你一顿就吃两盘子拉皮,都快把我们吃穷了。我笑着说我明天就回家放羊去。
等回到家,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好多人一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
刚进家门,当地防疫站的人就来了,个个都穿着防护服,象“非典”时候一样,一进来就让我的父母回避。
我问,怎么了?他们说,怎么了你自己不知道?他们问了一些话就走了。
家里人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们说我得了艾滋病。
爸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只知道是传染病、绝症,治不好,非常厉害。
原来防疫站在当地散发了传单,《准噶尔时报》也报道了,还写了我家的详细地址。
当地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艾滋病,传言说全家都是艾滋病,连牛羊鸡狗都有艾滋病。
有一个小学老师说的更厉害,说空气都会传染。
头两天,我还去放羊,可是我不敢去见晓红。
被孤立的感觉非常压抑,我整天精神恍惚,家里人也非常紧张,不知道怎么办。
我跟爸妈说,我想暂时离开家一段时间,先确认有没有病,然后决定治不治疗;可能的话,在外面找一份工作,等风声过去,让我两个妹妹把学上完,出嫁以后回来。
我不给家里带来任何负担,我想死,或者想快点离开这儿,永远都不回来。
爸妈说,只要两个妹妹上完学,嫁了人,不管我是什么病,都要照顾我到死,尽一切努力为我治病。
临走,爸妈给了我5000元钱,并一再叮嘱我,不管结果怎样,不能失去联系,希望有一天我回来给他们养老送终。
我拿了两件衣服就出了门,因为没有人敢拉我,我走了15公里,才坐上车。
[3]
到了乌市,我想新疆医学院很权威,就跑去做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什么毛病都没有。
我很高兴,可是又有些怀疑,又去部队医院要求做血液检查,结果还是正常。
最后我去了空军医院,我问医生,“我有病吗?”医生说,“没有啊,什么都正常。”我问,“真的?”医生说,“那还能假吗?”
正巧,当时我看到《新疆日报》说区防疫站有艾滋病实验室,我就去做检查。
第二天去拿结果的时候,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不自然。
张远志主任见到我,就和我握手,说我在等你,还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说,好的呗。张主任说,我们可以帮你,这是好消息。坏消息就是检测结果出来了,你感染了艾滋病。
我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反而心里轻松了许多,至少不用到处提心吊胆的检查了。
张主任鼓励我说,感染了也不可怕,同样可以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和家人一起生活,只是注意不要共用刮胡刀、牙刷,过性生活要正确使用安全套。
最后给了我一些宣传资料和书,告诉我说有什么困难他会尽力帮助我。
快过年的时候,我想家了,想爸爸妈妈妹妹。
于是趁着天黑,一个人走了15公里回到家。
爸爸妈妈看见非常瘦弱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全都哭了。
我用以前联络晓红的暗号,把她约出来。
见了面,她直接问我,你到底有没有那病?我没回答,说,我想带你做一个化验。
她说,你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应该面对现实!有什么大不了的,谁不死啊?好人说死就死了,过好每一天,死了也不后悔。
当时我就哭了。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出门了,到远远的公路上等她。
我们一起到了张主任那里做了检测,张主任给她讲了很多艾滋病的知识,并给我们一些安全套。
吃完饭就回到我租住的房子住下,等第二天拿检测结果。
我不愿意和她一起睡。
她哭了,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死就死吧。
我们就在床上坐了一个晚上,说了很多话。
非常万幸,第二天拿到的化验结果是阴性。
我非常高兴,给她买了一身衣服、鞋子和手表。
我把送她到车站,然后说,原来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病,现在我知道了,你也没感染,回去就找一个好人家,好好的生活吧。
她哭着走了,什么也没说。
[4]
为了治病,我留在了乌市打工。
过了几年,我想回家看看。
这次我没有趁天黑的时候回来。别人见到我还是躲着走,我就大大方方的说,“你们怕什么?空气又不传染。空气要是传染,你们谁也跑不掉,你们谁没和我吃过饭?”
他们就诺诺的不说话。
也许是缘分吧,我帮家里放羊的第一天又遇见了晓红。
我看到她,想走开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就下了马,坐在地上,让马在一边吃草。
她走过来问,你不认识我吗?
我说,你最近还好吗?
她说,好,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我心里忽然很紧张,是谁?他长什么样?
她忍住笑说,比你好看。
你同意了?我问。
她说,没有。
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说,你找一个好人家吧,不要再等我了,我们的父母肯定都不会同意的。
晓红用鞭子指着我说,你要是个男人就带我去乌鲁木齐,我们一起过日子。
我垂下头,说,我有病啊。
她说,就算是死,就算是过穷日子,只要能开开心心,哪怕就过几年。
我不吭声。
她说,王立疆,只要你能从我们家把我接走,我就和你过。我看你是没本事,不是个男人,你害怕我家里人!你说的都是借口,实际是你没本事没能耐!
我急了,说,明天我就把你接走!
她说,我不信。
我说,好,明天我不把你接走,我不是男人!
说完我就站起来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一匹马,到她家的哈密瓜地找她。
她家是一个大家族,几十人在地里干活。我大摇大摆的过去,在她面前收住缰绳,说,上马吧。
她问,去哪儿?
我说,乌鲁木齐啊。
我们骑马去乌鲁木齐?她问。
我指指不远处的一片茂密的红柳,说,车在树林后面。
她上了马,我一夹马肚,马立刻飞奔起来。
她们家里人就那么看着我把人从眼皮下抢走了。准确的说,应该是偷。
红柳后面,是我的朋友准备好的车。
我说,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着干活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鞋还露着一个脚趾,说,就这么走?
我心里也不好受,但这机会无比难得。
我说,走吧,到了乌鲁木齐,再买新衣服。
晓红坐到车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问,你后悔了?她摇头。
到了乌鲁木齐,我借了些锅碗瓢盆,用木板和砖头搭起了床。
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日子。
我每天到外面给人家做装修,加上我们省吃俭用,到年底就有了不少积蓄。
开始两个月,我们一直使用张主任给的安全套。
后来没有了,我们又不好意思去买,也不好意思再去向张主任他们要。
有次出门回来一激动,把安全套这回事给忘了,结果就这一次她就怀孕了。
[5]
快过年的时候,我让她给她们家打个电话,想父母问个平安。
他们家里说父母非常想她,并原谅了我们,希望她回家看看。
我就相信了,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让她先回,我干完手上的活就回去。
没想到几天后,晓红托人告诉我,让我千万不要回去,他们想把我打死或者打残废。
我还是拿着礼物去了。进门后,把礼物放下,恭恭敬敬的对她爸爸叫了声“岳父”。
他勃然大怒,把东西一扔,喝道:“谁是你岳父?”说着就去摸椅子下的斧头。
她家族里几十人团团围把我围在中间。
这次我想我肯定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爸的老战友把她爸抱住。
我坦然说,我是有艾滋病,可是我和晓红好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现在晓红愿意和我在一起,而且她也怀孕了。她也检测过了,没有感染。情况就是这样,你们看着办吧。
晓红走过来默默地站在我旁边。
她爸不做声了。
我拉起晓红,说,我们走了。
就这样,我又一次在几十人眼皮底下把晓红带走,没有人拦我。
我们在乌鲁木齐又呆了几年,慢慢她家里的态度也缓和了,我们就又回到家乡。
这次,我把我们的积蓄都拿出来,和四处筹集的钱,包括我的“岳父”出的钱,一共20多万,承包了670亩地,办起了农场。
我的身体还和没事人一样,能吃能睡能干活。
我的晓红,我的爱人,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还生了一对可爱、健康的龙凤胎。
她家里对我的态度也慢慢转变了,经常邀请我去她家吃饭。
这就是我的故事。
口述:王立疆
改编: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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