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看到的是真相,
那活人看到的是什么。
注:本文内容为杜撰,相关法律/时间知识可能有误,望谅解。
01
我在警队工作的时候,见过不少歇斯底里被安全员拉进来的人,就在这个六平米的房间里。
他们坐在这张椅子上,四肢蜷起,像是抗拒外界的一切声音一样用掌心捂住耳朵,再不就将两只手撑在两侧,频繁眨着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整间屋子白色,四台摄像设备,没有窗户,审讯员的位置靠近门口,被申的嫌疑犯人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随着审讯的时间推进,审讯员会逐步逼近犯人的位置,直到后面是白墙,无处可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可甘愿偿命的若没有杀人呢。
他被带进来的那天穿着一身灰色松垮的囚服,两只细瘦的胳膊被手铐铐在一起,头发许久没有剪了,散得到处都是。
“名字,年龄。”
“不知道。”
“档案上写你17岁。”
“是吗,那就是17。”
“你多少岁你自己不知道?”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然后眯着眼睛凑近,“你怎么不去问生我的人啊?”
“生你的人?”
“村子里那个驼背男人,和坐在街口整天穿着花裙子的傻女人,不认识吗?”
他说道,还未完全褪去青春期的声音有些许稚嫩,但腔调却不像同龄的孩子,高低平稳都像是作恶多端到习以为常的惯犯,甚至还在对话结束之后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有可乐吗?”
主审给了我一个眼色,我走出门去拿了一罐铁质可乐,重新进来的时候桌上的录音笔绿灯亮起,已经开始录音了。
“去年的4月9号,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不记得。”
“能回忆起多少就说多少。”
“喂狗,采药,上山打蜂巢。”
“打蜂巢之后呢?”
“把蜂巢带回来,我家是养蜂子的,平时山上碰见蜂巢都会带回来看看品种,好的就留下,以后出蜂蜜好卖钱 ,差的就扔到河里去。”
“带回来之后,放在哪里了?”
“品种不好,扔了。”
“说谎。”主审员坐近了些,把眼睛往上面推了推,“岳志兴,男,38岁,4月11日被邻居发现死于家中,死因是人为溺亡,以及金环胡蜂的蜂毒导致器官衰竭。岳秀秀,女,13岁,4月11日同被发现昏迷在家中,至今在医院接受治疗不能说话,原因是蜂毒,和重物袭击头部。”
“你4月9至11日穿的衣服,胳膊和袖口全部都是岳秀秀的指纹,还有蜂巢上,也是你的指纹。”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手里玩弄着胸前挂着的玉佩,那是他名字“小玉”的来历。我见他的神情平淡没有任何波动,像是早就知道对面的人手里有这些证据,甚至在听到结尾的时候,慢慢抬头问,
“这就能说明是我做的?”
“不是说明是你做的,是我们想听你的解释,你的指纹,岳秀秀的指纹,还有你4月8日也就是案发前一晚发给岳秀秀的短信,要我念给你听吗?”
“你是这么写的:
岳秀秀,你去死吧,
我恨不得杀了你。”
02.
丰平村有家人挺出名的,不是为别的什么,而是村口常年坐着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女人,满面春风地举着一枝衰败的野花,有时候村子里淘气的孩子路过,朝她扔石子,砸在她脑门上留下一个红肿的印记,她也不躲。
有人说这女人是傻子,因为半晌也不答一个字,你对她说话,她就只冲着你傻笑,还把手里的花草一股脑塞进你怀里。
她有个女儿叫秀秀,儿子叫小玉,两个人倒是随了女人漂亮的长相,生极为俊俏,在村子里的学校都深受老师同学的欢迎。尤其是女儿,因为学习也好的缘故,经常被学校单独表扬。
她老公是镇子上卖蜂蜜的,每天早出晚归,因为常年背着收集蜂蜜的桶子,所以身形和胳膊都有些弯,远处看起来小小的一个,走近才看清是个脸挺圆的胖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家人,那份宁静却在初春四月的一天被打破了。
我跟着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小玉被队里最高的警员拉扯着,从面包车上拽下来,眼睛下面都是乌青,面容也比上次我见他消瘦了些许。
“你就在这儿杀了岳志兴和岳秀秀?”高大的男警员抓着他脖子后的衣领,一脸厌恶地看着面前还未成年的犯人,“那可是你父亲和你妹妹,你还是不是人?”“张队,岳秀秀还没死。”我提醒道。
“躺了一年一动不动的,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你看看他这副样子,别说悔过了,甚至被抓了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小小年纪心就这么狠,长大了不得变成变态杀人狂?”
张队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玉往前推了一把,推进屋子里去,我跟着进去了才见里面一片狼藉,柴火木头锅碗瓢盆摔得满地都是,连床单都扯碎了,
“你是在哪把岳志兴淹死的,得有个大缸吧?”
“后院,”
“我们就是从后院过来的,没见有水缸啊,”
“牲口槽。”
他眼睛都没抬,说道。
“牲....”
围观的邻居村民凑上来,还有队里联系好的几个近处住户,因为乡野偏僻,房子之间隔的都很远,事发当天除了当事人以外,根本没有人在场,所以只能尽力寻找能 听得见声响的邻居询问,
一个中年女人首先凑上来,组员还没拦住,就见她指着小玉的脑门,指尖用力一推,甚至将人都推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就是你,你这个没心肝的,平时就欺负打骂你妹妹!我们可都看在眼里!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她深呼吸一声,自己顺了顺胸口:“你妹妹,多好的女孩子,还有老岳,你可真能下得去手!”
“是啊,是啊,”
见状,对犯罪者的指控情绪被烘托了起来,后面几个还没轮到的证人一股脑地涌过来,见缝插针地站在小玉面前,一言一语地推搡起来,
“你说说你,年纪轻轻,长得人模人样的,居然是蛇蝎心肠!上次听说你把你妹妹扔在山里让她一个人回来,我就觉得你们不亲,没想到居然恨到如此地步,”
“我还记得那天还听到有女孩喊叫的声音,说什么,不要扒我的衣服,不要动我之类的话,”
“什么?还有这种事?”
“是啊,是啊!千真万确!”
“张队,”我听见这话,觉得不像是假,连忙打断了那老太的声音,推了一把旁边的人。
张队立即警觉地从桌子上站起来,走近了问道,
“那声音喊了什么,你怎么听到的,仔细说说。”
“我当时下集市嘛,回家路上天也黑了,就他们家灯一直亮着,所以我想着靠近那边走,这样路看得清楚点,谁料到没走几步就听到他家吵起来了,还有女人的尖叫 声,”
“然后呢?”
“那声音就喊着,不要脱我的衣服,不要拉我的衣服,期间还有各种东西砸碎的声音,骇人的很呐,”
“继续说,”
“哎哟,我也是一个人回家,不想惹事,就没凑近,只在桥这边听见他们打架尖叫,他妈妈坐在门口哭哇。她妹妹喊那些话的时候,还听见他大声说让她妹妹不要再喊了之类的话。”
“你确定是岳秀秀喊的?还有后面那些是他说的?”
“这咋不能确定,村子里没几个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声音总还是听得出来的,我又没耳聋。”
女人说道,回头一脸厌弃地看了小玉一眼,叹了口气,“这孩子哟,真是可惜了,以前觉着白白净净的,谁能知道不仅心里有鬼,禽兽不如,甚至还对她妹妹...对她妹妹都...哎哟...羞死了!造孽哟!”
“这位婆婆说的,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张队手下记着笔记,期间回头问小玉道。
小玉低头靠在灶边,盯着土台子上那碗上星期被警局带走前没来得及喝完的粥,死气沉沉的米汤里爬出几条蠕动的白色蛆虫,一左一右地,奋力蔓延在碗的四壁,他捂住嘴巴,把泛上来的那阵强烈的反胃用力压了下去,指尖死死扣在灶台的边缘上, 竟生生扣下一块带血丝的泥来。
03.
“吃吧。”
我拿了片面包,拿了两只鸡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抬头看了一眼,除了黑色的瞳仁,里面遍布的红色血丝让我吓了一跳。大约是这几个星期的调查期里他没怎么睡过觉,也没吃过饱饭,我觉得他此刻更像是屋子里摆放的一具模型,连呼吸的频率都听不清楚。
这段时间没有人来看过他,毕竟他的亲人只剩昏迷了一年的岳秀秀,和一个疯了的母亲,我也算是仅有的,唯一一个在这间单独谈话室里见他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大约是某种怜悯,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并非档案上写的那样穷凶极恶,虽然没有任何证据站在他不是凶手的这一边,但他太过平静,顺从,我也只当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可怜之心。
“我不饿。”
“十六个人一间屋子,每天吃他们残羹冷炙的日子不好 受吧?”
“既然知道要承担后果,为什么当初要杀人?”
“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不知道。”
“岳白崖,”我说道,佯装忽视了他一瞬间的讶异,低下双目看他脖子上戴着的那枚白玉,“背面刻着白崖两个字,我也是猜的。”
“你进来那天,我负责收拾你的物品上去报备,偶然看见的。”
他盯着桌子上的鸡蛋看了一阵,伸出手去把两个鸡蛋握在手心,用力一捏,随着细微的破裂声,他蹭掉鸡蛋的皮,将碎掉的蛋壳聚拢在桌子上,形成一个小山。“你为什么恨岳秀秀,她难道不是你亲...”
“她不是我妹。”
“什么?”
“......”他把鸡蛋放进嘴里,连咬都没咬两口就吞了下去,然后又吃了第二个,因为蛋黄太干所以呛了半天,哑着嗓子说道:“我没有这个妹妹。”
我瞬间失语,这话听起来像是孩子赌气的气话,所以时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什么叫她不是你妹妹?”
“呵呵,”他嗤笑一声,“吃完了,我可以走了吗?”接着站起来,胳膊上的手铐滑落下来,砸在铁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036792,036792号人呢,在不在这里?
大门被打开,管理嫌疑犯的小吴抱着个档案夹探头进来,看到小玉的时候放下心来呼出一口气,问道,“每周三周六所有人一起去洗澡,你为什么不去?”
“都几个星期了?你嫌不嫌脏?”
小吴嫌弃地上下看了他一眼,回头问我道,“这是谁负责的人?因为什么进来的?不会是哪个街头偷手机的小混混吧?”
“张队的犯人,故意杀人罪。”
“故意杀人?不会吧?他这个年纪?而且故意杀人的人还会因为怕水而不去洗澡?”
“怕水?”
“是啊,他已经在澡堂那边出名了,因为不能见水,说是怕流动的水所以不去洗澡,站在门口脸都吓白了,管理阿姨上次让他回来自己洗,也不知道洗了没有。”小吴说着,翻开手里的档案本,指着上面,
“你看,上周末,上上周末也没洗,其实也就是管理阿姨看他年纪小,怕他昏厥过去才报到我们这里,不然哪里有人管。”
我皱眉,拿过对面人手中的档案夹,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后面,管理员写的那行小字:
一见水呼吸急促,伴随心跳骤增,初步鉴定为早年事故后惊恐障碍。
“行了,我也不打搅你了,听张队讲他的案子下周开庭,今天怎么说都必须要去洗澡,我先把人带走了。”说着,小吴抓着岳白崖的手臂,从审讯室走了出去。我盯着桌子上那摊刚刚他剥下来来的鸡蛋壳,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起刚刚的对话,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见水呼吸紧促,早年惊恐障碍。
杀人犯还会因为怕水不去洗澡?
岳志兴,男,38岁,死因是,
人为溺亡。
04.
“我不明白你们叫她来的原因,这个案子不是已经要开庭了吗。”张队站在会议室门口,两只手插在腰上,看着面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不耐烦地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没有任何一条证据不是指向岳白崖。那是早上负责其他组的心理咨询师,我叫她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看看,岳白崖上次的惊恐障碍到底是怎么回 事,
可我想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却突然抬头问,
“你知道什么人会毫无犹豫,事无巨细地供认不讳吗?”
“嗯...悔过的人?”
“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人?”
“是替别人认罪的人。”
她握着手里的笔,在岳白崖的证件照上画了一个圈。张队皱起眉头,
“你是说...他在替别人认罪?”
“岳白崖有创伤性惊恐障碍,你说的没错,尤其是对水流及积水槽,可能与他童年的经历有关。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把一个中年男人溺死在水槽里的,他会先被自己憋死。”
“......不好意思,我不是质疑你的专业性,但心理疾病不能成为取消指控的证据。”张队说道,“况且凭什么不会是悔过的人?浪子回头来认罪的犯人,我可见过不少。”
“悔过的人确实会认罪,但原因无非两点:为了减刑,或者因为愧疚,也因此他们绝不会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咨询师说着,将一段监控室的的视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你再看看这个。”
视频画面上是坐在桌子前的岳白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对面的咨询师,煞白的一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杀害岳志兴的原因是什么?”
“他打我,往死里打,而且在外面欠了钱,自己还不上,就卖家里的地去还。”
“那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对她施行性侵犯?”
“哈哈哈,这种事情,难道还需要原因吗?”
“你爸爸在后门的木柜子最底层,藏了六万块的现金,这袋现金现在不见了,是你杀人之后取走的吗?”
“...是。”
“所以你杀了他到底是因为他打你,还是因为钱?”
“岳秀秀今早在医院去世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岳白崖听到后愣了一下,抬起头:
“你说...岳秀秀...死了?”
“是,死因是胸部外伤导致的肺器官衰竭,是重击所致,所以大概率也会判到你头上。”咨询师顿住两秒,看着他的表情,“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大概是直的没预料兵委委的死亡 兵白崖 的手紧紧的攥在一起,皱着眉思考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深呼吸了一口气,道,
“没有了,所以...这些加起来一共要判几年。”
“等等,岳秀秀什么时候去世了!”张队视频也没看完,猛地抬起头来转过来问我道,“而且胸部外伤是怎么回事?之前检验怎么从来没有胸部外伤的报告递给我?这么大的事怎么会这么疏忽?”
”张队,岳秀秀没死,胸部也没有外伤,”
“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他根本不知道凶手究竟打伤了岳秀秀哪里。”
“岳秀秀胸部没有重击,重击在头部,伤到了大脑所以才会一直昏迷不醒,而且岳志兴的柜子底层并没有六万块钱,里面只有一百三十二的零钱,还有几个钢镚儿。张队,人不是他杀的,他是在替别人认罪。”
05.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玉,是在开庭后的第三个月。他穿着一身破烂的白色衬衫,头发被随意剪短了,胳膊 上的手铐总算是解开取了下来,细细的手腕上被勒出了一圈红印,皮肤也磨破了。
邻居的作证,衣服上的指纹,指甲缝隙里的生物组织,还有他自己的认罪,岳白崖被以故意杀人及强奸未成年 妇女罪,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十一年。
听到判决结果的时候,陪审团的观众唏嘘道,“呀,好 好的一个孩子,非要去杀人,非要去....真是活该得了这么个结果!出来都得三十岁了!”
“就是啊,也不知道心理阴暗道什么地步,做出这种事 !”
“不过感觉他也是真的悔过了,你看刚刚,乖乖地把自 己做过的事说了个遍,”
“嗨呀,他的律师估计也是费劲了,帮他解释了半天,还不如当事人一句“是我做的”来的管用!”
“这种杀父欺妹的社会渣滓,就应该被关起来!活该! 活该!活该”
我听那些人说着,见他们站起来,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 裙,一边往外走去,直到整个大厅的人都走尽了,空荡的房间里还是那些厌恶的音调在回响。
岳白崖今天就要被转移到平乡监狱里去,开始长达十年的牢狱生活。其实本来判决的是二十年,但考虑到他未满18岁,从轻处罚了十一年又五个月。
扣除之前在这里被拘押的五个月,刚好十一年。在判决下来之后,我去他的家里看过一次,但房子和地 都被扒掉了,连后院的几处砖瓦都被砸碎得到处都是,后山养的蜂子也只剩下了几处灌木花草。
我问邻居,
这里的东西为什么是这样,这家剩下的那一个女人又去 了哪?
“女人?什么女人,你说他家那个疯子?哎呀,这家的 地被乡里征去开发贫农村了,说是以后都不让养蜂了,要来游客的嘞!他家那个女人早就被征地的人带走啦,不知道去了哪儿。”
“你也快走吧,这里就要被移成平地啦。”
声音逐渐走远,我盯着后院还没来得及拆走的牲口槽,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看到那水槽边的一片枯叶,我忽然想起前几天,那个与 岳白崖关押在同房间的男人同我说的话:
“警官,你知道吗,之前脖子上带块玉的那小子其实姓 岳,我和他是一个村子的,只不过他家养蜂,我家是教书的。”
“...你认识他?”
“嗨呀,那咋不认识!他和她妹妹长得好看,村子附近 的人都认识他,不过嘛...偷偷告诉你,”他凑近了些,咧嘴笑着,小声说道,“听说那女孩其实不是他妹妹,是以前给他买的童养媳,”
“什么?童养媳?”我皱起眉头,震惊于这个词汇居然在现在这样的社会还能听到。
“是啊,他家人没读过书,迷信的很,非说男孩从小要 养个童养媳,长大才能家庭和睦嘞,据说他妈妈就是童养媳,是后来疯的,”
“他妹妹自从被他家买过去,名义上是他的媳妇,实际 上谁不知道,就是老岳自己背后偷腥尝鲜嘞,所以他家矛盾可大了,他和岳秀秀容不到一起也是因为这个!”
“你说谁?岳志兴和岳秀秀...?”
“还有嘞,你不知道,我们那边这几年在征地,我进来 的时候还没征完,说要建新村招揽游客,旧生意都不让做了。他家岳志兴那个老糊涂,早年赌博把家产输光了!家里的地都输给村子里的霸头,动不动就上他家找事呢!”
“你们村子里还有霸头?是什么人?”
“村里有个学校,就是上头......”说着,他往上指了指,又说:“上头派来管学校的,咱也不知道是什么 背景,反正岳家欠了不少钱,地是赔给他了,那人可好色得很,平日里见到村里的小姑娘就不怀好意的,我家小孩说在学校里老见他骚扰岳秀秀嘞!”
“他去过老岳家收过几次地,都被那个疯子女人和她儿 子赶出来了,每次都闹的鸡飞狗跳的!我进来之前还碰到那霸头去收地,抓着岳秀秀的手不放,哎呀!多大岁数了!真不害臊!”
我皱紧眉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或许是这段话出 乎我意料的内容太多,我甚至不不知该对哪一段首先做出回应,
面前的人转了个身,长吁短叹道,
“也是可惜了,这孩子,以前觉得除了内向些没什么其 他毛病,和家人关系不好也不是小孩子的错,谁知道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谁知道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什么样的下场?
审判结束之后,在把他运往平乡监狱之前,我和心理咨 询师去过他的拘押间,他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在钢板床上,听见人来了才转过身,
“你们有什么事吗?”
“岳白崖,我们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在替别人认罪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除了一瞬间的讶异,他再也没有露 出一点破绽。
岳白崖底下头,攥着脖子上的玉佩,“人是我杀的,什 么叫替别人认罪。”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现在只有十七岁,等你出 来,你最宝贵的时光就都没有了。”
“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
“哈哈哈,实话?”他忽然大笑起来,然后猛地转过来,将玉佩拽了下来,拍在面前的桌子上,
“说了实话,就会有改变和出路吗?”
“法庭上不允许撒谎,你这是在包庇罪犯,我相信你知 道这一点。”
“那如果你说了实话,剩下的人会因为你的实话重回原 点,继续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呢?”
“你有能力去改变这些吗?”
岳白崖把头发拢到两边,嘴唇上也没有几分血色,“真相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了。”
“像我们这样的蚂蚁,本身就没有什么路可以走,能活 着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怎么敢去学习如何撼树。”
“比起正义,我更希望剩下的人能活着。”
06.
后来我辞去了我的工作,因为每当我站在审讯室的门前,耳边总回想起他说的那句话,
像我们这样的蚂蚁,比起正义,我更希望剩下的人能活着。
岳秀秀醒过来了,但因为大脑重击受损,失去了独立思维和语言功能。
她的医药费是每个月通过疯子女人的账户打进来的,但疯子女人没有工作,也彻底失去了影踪,谁也不知道这笔钱是哪里来的。
有人说,在事情过去两年后,街口的一辆小轿车上见过疯子女人一次,依旧穿着身红色的长裙,疯疯癫癫地傻笑,只是没有孩子再往她头上扔石子,她也看起来比原来过得好上许多。
我们追踪过疯子女人账户中的汇款来源,线索却在某环节数次断掉,始终一无所获。
如果死人看到的是真相,
那活人看到的又是什么。
岳白崖家的木砖房被拆掉了,重建成了水泥屋,刷了彩色的油漆,在已经变成景点的小镇上,向来来往往的游客售卖着当地流水线封产的蜂蜜。
我仍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再也没机会去探究,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无罪的犯人,且犯人本身也供认了罪行,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审判。
尽管我知道,犯人是无罪的,恶魔还在人间,但我找不到恶魔存在的证据,也看不到恶魔的身影。
蚍蜉撼树,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群人眼中的蚍蜉。
我依旧忠诚于正义的白色,只是不知正义是否会带来令局中人妥协的结果。
也唯有在数年后,我生怕自己忘记那名叫做“小玉”的男孩,于是落笔至此,无关黑白与对错,只盼岁月剩下的那些年,他能看得到另一片天空的蓝色。
全文完。
(本文无立意,正义依旧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