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边一梦
今夜醉在梅花侧。
连日阴雨天竟突然放晴。杨方说,太好了!今日有黄昏。诗人的语言就是如此生动。是的,淫雨中哪来暮色,天公颇解风情 ,知道我们相约赏梅,开恩暂收雨神。梅林未至 ,心情已大好。
其实兴致昨夜已早酝酿。普明禅寺种下千棵梅树 ,花朵红似火,白如雪,傲立枝头,独领春色。杨方起意建群〃打着灯笼看梅花〃,约十余位友人于今日傍晚赴普明寺赏花,吹箫,弹古琴,唱昆曲。兴之所至,一拍即合。
梅树依山而栽,在谷地的怀抱中蕴积的幽香随风缕缕飘出山门。暮色渐浓,膳房隐约飘来人声,宝殿里渺渺佛号传送。愈显空寂。明修师父取来马灯,挂于梅树,晕黄的烛火映着梅花的娇颜,也映着师父祥和温暖的笑容。美少年树下 抚琴,高山流水,梅花三弄,花瓣袅袅落于琴案。悦目,洗耳 ,不饮而醉,不饮而醉!
上次随杨方和徐加方老师来普明寺也是傍晚时分。两只小狗分别叫“崔九”,“叶阳”,欢快地摇着尾巴来迎接我们。吃了一碗演雄师父做的拉条子配面汤,原汤化原食,极乐胃。那时尚未植梅,眼见之处是一抹淡色,树很静,水很静,远山隐入青灰的天空,山间的小道上只听见秋虫的呢哝。与意趣相投的师友闲闲地走着,心中一片清明。月色里我曾倚着栏杆唱一曲《玉簪记 懒画眉》,不可言喻的安宁。彼情彼景,仿佛昨日,细细一想竟已近五年!
五年后故交依旧,又添新友。世间奇妙莫过〃缘〃一字。缘来即聚。与人聚,与梅聚,与曲聚,与此刻天光雾气聚。天作之合,不差一分一秒。而在佛门之地,欣喜之余不免更易生慨叹,世事无常,缘尽即散!花之娇,乐之美,人之相知相惜,皆不可贪恋。在梅树下唱一曲《牡丹亭 寻梦》 ,竟至哽咽……
今夜美如梦。恍如梦。惊如梦醒。
月夜普明
普明禅寺的夜晚是有神奇的吸引力的。黑魆魆的远山和太平湖水面是沉默的背景,禅寺静静地坐在那儿。飞檐翘角,青瓦白墙,禅房里透出晕黄的暖光。犬吠,虫鸣,木鱼笃笃,偶有师父悄然走过,风拂动僧袍的衣角,〃沙沙,沙沙〃。若是雨夜,雨珠落在空阶,水一级一级地流下来,把洁净的石板洗到发白。月明之夜当然更好,银盘高挂,月色如水流泄一地,青石栏杆泛着明净的莹光。自寺旁有了梅林,寺院在静谧之外又平添清雅韵致 。梅枝是遒劲的剪影,香气若有若无。跟着杨方也跑过好几座寺院了,唯普明寺,特别是夜的普明寺,让我一直念念不忘,心向往之!
初到普明寺已是四年多前。夜色里我们围石桌而坐,谈笑间,明修禅师的温和沉静与杨方的刁钻精灵对比强烈,惹我忍俊不禁。四年过去,师父的沉稳笑容依旧,寺院的风貌却在他的规划打造下悄悄变化着。师父是有梦的人,出尘之梦与入世之梦和谐地统一着。现实与理想如何平衡?周旋与坚守怎样共存?答案终会在时光中渐渐浮出水面。
今夜又是月明。又聚普明。初秋新凉,尚不需红泥小火炉取暖。然有美酒佳肴助兴。赏月 ,诵诗,唱曲,起舞。夜风吹,心徜徉,月上中天,夜深不觉……
禅田半亩
人会错过花期,花朵从不爽约。冬梅虽谢,普明寺的梅林里美人梅盛开如烟,如霞,引得俗人抛开烦忧缠困,往净地寻片刻清静。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禅寺的花,开得再盛也是安静的盛,听着梵音结下的苞和蕾,绽放的瓣和蕊,如美人轻点胭脂的素雅。树下的草地绿得人心都醉了!像厚厚的绒绒的毯子,恨不得学小羊羔在上面打个滚,可是又心疼得碾一下草尖尖都舍不得。乌黒遒劲的枝干,粉红的梅花,绿油油的草,苍褐的土,明黄的菜花,这早春的画卷啊,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丹青!抚慰入心……
花事盛,农事也盛。普明禅耕园里,田埂齐整,泥土细碎,一垄垄肥沃的菜地已播下青菜,辣椒,黄瓜,西红柿各类菜蔬的种子,只等春风吹来,春雨下起,就一棵棵破土而出,哧溜溜争先恐后开花结果。如果我热爱活着,我就不能不热爱土地的恩赐。站在地里,仿佛自己也是一株植物,有枝有叶,有荣有枯,尘里来,归于土。明修师父站在地里,静静的,清风微微拂动一袭土黄僧衣,杨方说仿佛是刚从壁画上走下来的。我常常惊奇于师父的僧鞋不沾泥,同是在泥地行走,师父何故轻盈?师父在尘世与空门间的行走也同样轻盈。为师父写下一首《普明禅寺》。
梅林花事盛
净土不远春
禅田勤耕种
体悟近佛恩
悯人皆慈善
济世非独行
功业无虚幻
空茫亦有真
听琴
我只想闭上眼睛听。攀在宝殿里弹古琴《普安咒》。众佛肃穆,慈悲不语。夜已深。除了清越的琴声,万籁俱寂。远古洪荒时的静寂是不是就这样子呢?琴案前的琴炉焚着好香,梅枝斜放 ,马灯的烛光晕红着,攀身姿俊逸。很美。但我不想睁开眼睛。此时有耳朵就够了,简直想把呼吸也停掉,衣襟摩擦的窸窣声都是唐突了这份寂静。所有的敏锐都集中于听觉,一个一个参差的单音之间,颤音袅袅,渐至无声,人也仿佛融入了消失的余韵。这平和安宁的琴音,让人真想就此沉浸于地老天荒的寂静……
夜更深了。集聚在山谷中的梅花清香缕缕飘过来,衣物发肤都细细沾染。移琴案于百年绿萼老梅旁,攀复操琴,《梅花》一曲。夜空云团如絮,身侧梅花星星点点,琴案上马灯里的烛油红得鲜艳,似一小碗托着烛光如豆,微微摇曳。攀的手指在弦上轻舞,挑,勾,抹,搓,猱,拨动间仿佛见梅开,梅盛,梅落,梅魂萦绕。玉人卓卓,梅影绰绰,我几乎舍不得眨一眨眼睛。近旁流水潺潺,佛号渺渺从卧龙山顶传来,像天外来音。琴声激越时,竟听见两三声蛙鸣相和。音,形,韵,天,地,人,和谐至此!
不期而至,不可再有。某些人生的美好片段,可在心中铭刻,珍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