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我在农场小学上五年级。
记忆中,那年的冬天特别漫长,沸沸扬扬的大雪一场接一场,西北风呼啸着,上学的羊肠小路总是掩盖着厚厚的雪,每次往返学校,都无异于一次“长征”。
父亲在前边小心翼翼地带路,我在后边紧跟着。我们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支撑着,踩着过膝的雪,一步一步往前挪。最担心一不小心踩到雪坑里面,脚一下子触不到底,人会哧溜一下滑倒,挣扎着,半天回不到主路上。雪往下倾倒,不一会儿我们身上都是一层雪,眼睫毛上沾满了雪,化了,不断往眼睛里钻,看不清路。父亲不时擦着脸上混着雪水的汗水,在遇到较为危险的转弯和下坡处,提醒我注意脚下,自己先下去,站稳,再扶着我过去。翻过两座山梁,下一道陡坡,父亲背着我踩过永昌河的一个个石头,这次“长征”终于宣告结束。
父亲把肩头背着的布兜递给我,再给我一卷零花钱,目送着我走进学校大门,才转身回去。
农场小学是一所寄宿制学校,每周回家一次,来校时母亲总会装满一布兜好吃的,让父亲背着送我。小小的布兜里,装着我一周的美味。母亲总是把花卷馒、豆馅馒、糖包馒、枣角馒、黄菜包子等变换着花样装,把蒸红薯、蒸土豆、煮鸡蛋、柿饼、炒花生、沙梨等一袋一袋的装,就连罐头瓶里的菜,也是种类多样,炒土豆丝、炒辣椒丝、腌黄瓜、腌雪里蕻、调黄菜、调萝卜丝、白菜炖粉条等,每周都不重样。我们在学校食堂打碗汤,几个好伙伴蹲在花池边,分享着馒头和蔬菜,一顿饭吃得香香甜甜的。
当学校门口响起了“当当、当当”的上课钟声,我们才停止了打雪仗,跑进教室坐好。赵邦才老师早已在砖头垒起的坑里生起了火,火苗跳动着,映照着简陋的木板做成的桌凳。同学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展开书,用手指着,跟着老师大声朗读着,用心品读着每一个文字……教室里暖暖的。
下课时,雪花已覆盖了我们课前玩耍的脚印,而雪还在簌簌地下着。我们欢呼着,又开始了堆雪人、打雪仗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管不顾衣服上、鞋子里已湿漉漉的。直到有同学喊“老师来了”,我们才一哄而散,奔向各自座位。如果是雪后初晴,红装素裹,站一排“挤油”取暖,打沙包、打“死人”、打“面包”,或者滚铁环,也可以跳绳、跳皮筋,这些游戏都是我们的最爱。赵老师也喜欢和我们一起玩,或参与其中,或当裁判,总是让校园的欢快气氛更加浓烈。玩着,乐着,一会儿就浑身暖融融的,好热火朝天地上课了。
白天,我们似乎都感觉不到寒冷。而晚上,冷成了最深刻的记忆。
尽管宿舍门窗的缝隙已经糊得严严实实,我们睡的地铺上铺满了谷子和玉米杆编成的垫子,上边又铺了厚厚的褥子,我们两个人“同腿”,盖着和搭着的被子也都是厚厚的,还是冷。这种从阴冷的土地里往上渗的冷,扑灭了寝室里炭火,在我们疯玩的热气逐渐散尽后,往往更冷了。我们对赵老师去他办公室打水洗手脸的叮嘱往往当做耳旁风,或者象征性地在脸蛋上撩点水就好了,怕麻烦,也怕洗好手脸后更冷了,却一个个按赵老师要求早早坐到床上暖被窝。西北风呼啸着,不断扑打着门窗,发出瘆人的呼啸声,我们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心缩成一团,直害怕外边的“魔鬼”冲进来。
当赵老师看到我们一个个乖乖地坐在铺上复习功课,脸上就笑开了花。“冷不冷?”赵老师看看这几个的读书情况,又给那几个的鞋子摆放好。我们大声回答着“不冷”,赵老师放心了,让我们十分钟内躺下休息,边走边啰嗦着“天冷,早点睡。”当赵老师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逐渐远去,我们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终于,在寝室长第N次“老师来了”的“镇压”下,宿舍里鼾声四起。
当被窝里终于温热起来时,手脚里却像钻了无数条虫子,它们顺着血管乱窜,啃噬着我敏感的神经,又疼又痒,害得我眼皮子直打架,却无法进入梦乡。无奈,伴着她们的鼾声,我久久地抓挠着冻伤的地方... ...越挠越痒,但不挠更痒;挠破了皮,却是又疼又痒。我轻轻地揉搓着又疼又痒的手脚,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当醒来时,一大堆雪花已经把宿舍门口堵住了。
周末,父亲来学校门口接我回家。当我和父亲推开柴门,坐到热气腾腾的饭桌前吃饭,一家人有说有笑时,我感受着家的温暖。母亲总是不停地询问我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情况,像赵老师一样问我“冷不冷”,脸上写满关切,话语里满是爱意,我描述着上学路上躲避雪坑、差点抓住一只灰兔、从陡坡上滑下的刺激,也“汇报”着在学校玩乐的情景、调侃厨师总是不舍得给我们放辣椒、炫耀自己这周的作文又受到赵老师表扬了... ...母亲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转身给我端来一盆一盆的热水,让我把头、手、脸和脚好好洗洗、泡泡,自己拿过针线笸箩,坐在我的旁边,利用空隙时间纳鞋底。记忆中,哥哥喜欢在炭火旁看小说,姐姐织毛衣正起劲,父亲在厨房烧水。此时,雪花在窗外大片大片地飘舞,屋子里温暖如春,纳鞋底的刺啦刺啦声、翻看书页的沙沙声、毛衣针碰撞的擦擦声,混合着我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静谧又美好。我不想让母亲担心,也因为热水反复泡过后感觉舒服多了,我没有向家人说起手脚冻伤的事。
休整两日,父亲接过母亲装好的“一周美食”,送我上学。我穿着暖和的新鞋子,“武装”着姐姐织的厚围巾、手套、毛袜子,五天后回到家里,我穿的暖鞋和备用的鞋子都早已湿透,围巾什么的也冷冰冰的,手脚肿得更厉害了,还有几处黑紫的冻伤和抓挠的血印。
“手脚冻了吧。”母亲的手暖暖的,握着我冰冷的小手。“没事。”不知怎么的,我的眼里湿湿的,但我还在故作坚强。
“听说咱村那几个因为怕冷,不上了。你还上吗?母亲试探地看着我。
“我肯定上,上学多有意思啊!”我脱口而出。母亲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没鞋子穿,冻烂脚指头的往事,我当然记得,我还知道母亲的愿望是我们姊妹三个都能成为有文化的人。
母亲端来了加入辣椒枝和茄子枝熬制的热水,汤汁浓浓的,像秋天的柿子一样黄澄澄的,散发着混着蔬菜味的草木香,挺好闻的。我用母亲熬制的药水泡了两天的手脚,母亲给我赶制了三双新暖鞋,再去学校时,我的手脚已逐渐不再发痒了。以后每周回到家,母亲都用辣椒枝和茄子枝让我泡手脚,让炭火的暖烤在鞋子里,彻底治愈了我的手脚冻伤。
追忆那年冬天,我不禁感慨:那个冬天明明那么冷,心是暖的。
我脑海中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赵老师关怀的眼神、同学们雪地里的玩闹、教室的朗朗读书声……母亲走过没膝的大雪,趔趄着来到田间地头,只为我的手脚冻伤早日康复,寻找着爱的药物。
追忆那年冬天,也温暖着我今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