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夏收时节,平西抗日革命根据地自力更生种下的小麦全部黄熟。
这一日,孟德辰换上一身庄稼汉衣服,和一众乔装打扮的战士走进麦地割麦。
他一手握住一把麦秆,另一手甩镰开割,噌噌声中,一坨麦子倒地,抬脚踢成一堆,齐整的麦田就出现一个豁口,旁边的密实的麦秆里窜动着几只褐色的蚂蚱。
孟德辰又甩开镰刀,蚂蚱簌簌地蹦跳到麦穗上,无数个带着麦芒的麦穗,汇集成金黄色的海洋,清风一吹,摩擦出一片干爽的刷刷声。
烈日下,四野里分布着躬身割麦的“庄稼汉”,相距比较近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孟德辰心气十足,手心传递到镰柄的力量似乎用不尽。
忙着忙着,他忽然想起北平城里的同志们,他们正在经历什么,能不能度过不可避免的危险?眼下的局势如此险恶,敌人的封锁十分严密,这辈子要想再见到他们,似乎已无可能了。
一片割麦的声音中,孟德辰又想到那些“惠民壕”,不禁暗自感慨,能够燃起激情的美好希望,都被圈禁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土地上。
但似乎又不是。
这儿有苍穹之上映着霞光的晚云,连绵不绝的巍峨大山,空谷中的鸟鸣,枝繁叶茂的树林,穿梭林间的飞禽,奔走草地的野猪野兔,幽壑里昼夜不息的河流,淅沥阴郁的山雨,掠过平原的清风,逶迤的山路,遍野的芳香……
上天是如此爱护苍生,空气,阳光,风雨,土壤,水,每一样都有益生命,这一切,都在暗示着生命的存在绝非偶然。
是的,人的存在是必然的,都有自己的意义。
那么,忘记享乐,奋斗吧,也许任何困难,都是在考验人的诚心,就像《水浒传》里所喻示的,洪太尉只有不惧危险,志诚登山,才能宣请到嗣汉天师张真人一样。
麦子晒干以后,孟德辰委托一个娴熟木工活的老师傅制作了一副灵牌,上刻“阵亡烈士之位”,不写具体姓名,摆进卧房门后墙壁上的窑窝里供着。
在房间休息时,他偶尔会走到跟前端详默哀,提醒自己,那些战士全都因着自己而牺牲,有的是中年汉子,有的是未成婚的小伙儿,全是听从了自己的命令失去了生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无法改变的,但战士们牺牲了,毕竟此生再无生活的机会。
祁岱云、崔良木、魏清源和几个近身警卫发现了那个牌位,自然理解其中的意味,往后再见到孟德辰专注地写什么、干什么之时,心里便多了些对其他同志没有的感觉。
深秋季节,北平气候转凉,内城外城少了夏蝉的喧闹,满地尽是落叶,四下里显出秋悲之感。
遇上冷雨天,老百姓将暖壶里的热水倒出来,已能看见一大团白雾。
一个假日的中午,水云胡同里几个小孩奔跑嬉闹,一片难得的欢乐气氛。
潘宜荪在家吃完饭,走进卧室里躺下,准备睡一觉。
不多时,她自觉困意渐渐浓重,正要入眠时,下腹里猛然一股冰凉的刺痛感朝下窜去,似乎很快就要崩溃。
她瞬间清醒,坐起身朝后院的茅房跑去。前脚刚出后门囗,便抑制不住地腹泻起来,脏物像是小便一样泄到裤裆里,又往下流去。
潘宜荪当下十分难堪,又不知所措。一抬脚发觉鞋底也脏污不堪,只得高声唤来娘。
范如阙急急赶来,瞅见女儿窘迫的样子,脸色一变问:“你怎么……今天还吃什么没有?”
女儿神色难过:“就吃的午饭,再没吃其他东西。”
范如阙疑惑不解:“我都好好的,你怎么会拉肚子?你站着别动,我去端水给你冲洗。”
在“七七”事变前后,北平的大多数高校纷纷搬迁至中国的南方或西南地区继续办学,燕京大学因为有美国背景,日本人无法干涉学校的校务与教务活动,范如阙得以继续在日伪北京特别市工作、潜伏至今。
几年来,她协助孙茂德向北平周围的几个抗日根据地运送生活物资、工作器材,及时通报日伪政权的政策以及北平城里的变化,传递日军扫荡情报和特务活动情况,向平西抗日革命根据地转移暴露的同志和东北流亡学生,也发展了一些可靠的抗日同志。
日伪统治下的地下工作更为艰难和危险,她凭借着机智与学识,一次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孙茂德交待的任务,几年下来,经验和能力大为提高,面貌却也衰老了不少。
忙碌了一阵儿,范如阙给女儿冲洗干净,又取来衣服换了。
潘宜荪衰着脸朝屋里走,进了门又突然折身出来,奔向茅厕。
范如阙放下木盆,看见女儿闪进茅厕木门,料知她可能患上了痢疾。
等女儿从茅厕出来,范如阙对她说:“你这是腹泻,我一会儿出去给你买药,你先回屋躺下。”
潘宜荪脸色黄白,点了点头,进屋而去。
范如阙将女儿的上衣泡入水盆,刚打了肥皂,又听见她在卧房里叫她,进屋掀开门帘走过去,潘宜荪撑着身子朝地上呕吐。
范如阙看见一股黄水从她口里喷射到砖地上,心里蒙上一缕阴影。
她在女儿床边坐下,抚摸了一把她的干净的短发,忧愁地问:“给娘说,你现在什么感觉?我去请大夫。”
潘宜荪述说完后,范如阙取来两个铝盆,嘱咐她想吐想方便了就各用一个,然后出门朝一家医药铺赶去。
归来时,她和一个挎着药箱的中年大夫各坐了一辆洋车。
回到女儿房间,发现两个盆里都盛着脏物,屋里的气味倒不十分难闻。
她心情沉重地向大夫介绍了女儿的情况,精通中西医的大夫给潘宜荪把了脉,脉搏虚弱。
大夫又问她:“这半天拉了几次?吐了几次?”
潘宜荪回忆一下:“拉了四次,吐了两次。”
那大夫审慎地对范如阙说:“孩子这病,是虎烈拉(霍乱),必须立即服用盘尼西林治疗。要是恶化到脱水虚脱阶段,就无可挽救了。先给孩子多喝开水,再炖些蔬菜补充营养。你和家人的饮食,要跟孩子严格分开,尽量不要多接触。”
范如阙一一照做。
过了一日,在女儿的病情暂缓后,她也开始上吐下泻,随即隐约意识到是家里的水有了问题,源头应该在井里。
在连吐带泻的间隙里,范如阙反复思索虎烈拉病毒的来源。这种病毒基本有两种传播途径,水和食物。
到同一集市上购买米面蔬菜的街坊邻居里,有些人仍然健康,而自己家周围同用一口水井的人很多也出现了症状。
没错,源头一定在水井里。
她又回想起新文化运动期间,北京的各大报纸上有关致病病毒的报道,正是那种思想上的革命,才将用香灰、咒水治病的土法子扫入了历史垃圾堆,如今的市民方有了对症用药的习惯。
寻思良久,范如阙终于断定,除了往井里投放病毒的行为,绝无其他的感染途径。
联系到一年前参加的一次秘密会议,结论便毫无疑问:是日本人偷偷往井里投放了带有虎烈拉病毒的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