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们返回教堂,从惊叫不止的人群里再次逼迫踢打出三十几人,押往那片空地。
村民们望见那一堆倒地的尸体时,拼命挣扎奔逃,无奈被手上的长绳拽住,刺刀捅入一两人的胸膛和后心。
死者倒地后,鬼子兵为其解开绳索,有一个直接砍断双手,又押着其余人继续走……
押解最后一批剩余的避难者时,有四五个人万幸地逃脱了厄运。
由于绳子不够用,鬼子们这次不再捆缚他们的双手,只用一条长绳像是围一群绵羊一样圈着他们走。
出了教堂大门不远,不少人掀开长绳迈腿奔逃,十几个人中枪倒地,四五个汉子在身后不断有人倒下的混乱中躲进村里的墙壁之后,消失不见。
鬼子的队长叫住了追赶的三四个士兵,将剩余村民拉到堆起一长溜尸体的沟渠边,又一次爆响了步枪的响声。
太平庄的村民由于大多数没有逃往教堂而幸免于难。
沈昭堂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听着几个小伙子的讲述,坠入了恐惧的深渊,似乎将难逃一死,万分后悔前几日没有当面应下盛熙铁的要求。
沈杰楷走进来说:“爹,这个保长,我当。”
沈昭堂抬起阴沉的脸:“现在怎么跟人家说,上哪儿去找他?”
沈杰楷说:“日本人刚来扫荡过,估计十天半个月之内不会再来。我先到保公所那儿去看看,实在不行再到县城去找。”
沈昭堂沉着脸,摆一下手:“眼下这么乱,不要出村,还是再等两天吧,他再来催煤炭时,我们再说。”
两天后仍然没有动静,沈昭堂一日几次在宅门外眺望村东的路口,期盼盛熙铁坐着摩托车出现,但一直没有。
村子里许多人家从早到晚哭声不停,村路上走着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
沈昭堂陷入了难以排解的烦忧焦虑。
许多村邻走进宅门,来借钱借物办丧事,他避回里间,儿子杰楷带着感同身受的悲哀神情,手脚勤快地取票子搬东西,说不出安慰的宽心话,只是唉声叹气,做出同情的样子。
天黑以后,沈昭堂再也坐不住,对儿子说:“你继峦伯家好像没有事。我去看看,你来关门。”
范继峦在北房明堂的灯光中瞅见来人是沈昭堂,心里一惊,莫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沈昭堂明知故问:“家里都好着呢?”
范继峦说:“好着呢。”
沈昭堂又问:“熙铁最近到你家里来过没有?”
范继峦回道:“来过,日本人扫荡之前来过。”
沈昭堂接着问:“他有没有要求你做什么?”
范继峦不解地问:“没什么要求,噢,他说要接我去县城,我哪儿能答应……怎么了?”
沈昭堂目光一偏:“没什么,没什么……”
范继峦感觉有点异样:“熙铁的意思是,他曾经是我的学生,所以向日本人提出要保我。”自然不提二儿子范顺时。
沈昭堂点了点头,问道:“熙铁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还来?”
范继峦回忆片刻,说:“没说,你如果找他有事,他再来了,我让人去叫你……”
沈昭堂听了,暗自寻思,看来盛熙铁并没有邀请继峦或他儿子当保长,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仅凭原先在群秀书院读过书,就要保这个昔日的先生,似乎不太合情理,匪贼眼里的先生算什么?或许日本人看中了继峦在房山的名望,要借他来招抚人心。
他比较倾向于这个猜想,从愣神中恢复过来,说:“那要是熙铁来了,你让人过去叫我一声儿……”
沈昭堂的身形从幽暗的村道上消失后不久,范家的宅门再次被敲响。范柯氏和儿媳在北房里小声抱怨着,不多时,敲门声止息了,咚地一声,一个人跳进院子。
范承时抓起一把高几冲出北房正门,叫问一声:“谁?!”
那人站起身,急忙奔到泄出房门的灯光里,范承时紧张地辨认来人,认出后惊讶地问道:“德辰?”
孟德辰做了一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上到北房里,见到范继峦夫妇,他们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说:“伯,婶,不要怕,没有人跟踪我。如阙担忧您二老,让我一定来看看。”
范继峦不敢置信地问道:“噢,德辰啊,你……你这是打哪儿回来的?”
孟德辰避而不答,只说:“如阙托我给您二老带话,她这些年一直在北平,还在燕京大学,她和女婿、孩子都好着呢。前几天我才见了她。”
范柯氏听了,一连发问,孟德辰一一作答,接着将日军在北平城里的政策向一屋子人说了。
范承时媳妇端来一盘饭菜,孟德辰接过手,坐到桌边饥餐起来。
范承时向他讲述了那天鬼子在教堂附近屠杀的情况,又告诉他,他的家人安然无恙。
孟德辰一连应声。
临走前,孟德辰向范家人特别嘱咐:“如阙跟我联系很多,她很安全,以后不管什么人问起她,只能说是嫁出去十几年了,人在外地教书。如果有人问我,一定要说早都被国民党杀了。千万不能走漏风声,要不然我们都活不了!”
上了村道,孟德辰走向自家屋子,一路上听见有的人家传出恸哭声,心知是有人亡于日军扫荡,不禁愤恨地小声骂了鬼子几句。
他走近自家屋前,窗户亮着灯光,仔细一听,发觉没什么异样,才踏实下来。
已经几年没回过家了,他站在屋前细看,夜间的屋舍似乎显不出什么变化。
待平复了情绪,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没带一件礼物。
正犹豫间,房门拉开了,一个高个头小伙子走出来,他在黑暗里一瞅,觉得应该是弟弟,但却并不认识那人,慌忙低下脸用手抚着额头,转身准备离开。
刚迈出两脚,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哥?!”
母亲孟郭氏在油灯的亮光下睁大眼睛瞅视着德辰,未说出话眼睛就先红了。孟朴生笑了一下,从后门跟前的铡墩旁起身走过来。
孟德辰安抚了悲喜交加哭泣不止的母亲,问父亲:“日本人来扫荡,你们没受什么罪吧?”
孟朴生回道:“我们万幸没事儿。前几天日本人在庞各庄杀人,咱们村有好些人被杀了。”
弟弟孟德远噗一声吹熄了油灯,孟德辰在瞬间黑暗下来的屋子里说:“那事我知道,我今天专意回来看你们。”
他感觉一个高桩子走近自己,便拍住他的肩头说:“你这小崽子,长这么高了?”
弟弟轻声笑着说:“哥,我都几年没见你了。你今天咋回来的?”
孟德辰回答了弟弟,接着再三地向家人嘱咐应付日本人、保全性命的各种计策,完后摸了摸口袋,想掏些钱出来,却担心家人买东西时被发觉异常,便作罢了。
他从母亲的硬手里抽开胳膊,准备离开,又严正地说:“不管谁问我,一定要说十年前已经让国民党给杀了!”
屋里的气氛瞬间低沉下来。
孟郭氏十分忧心地问:“你急啥呢?!还没说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怎么过活的?就要走?”
孟德辰一时语塞,又说:“我都在北平,早都不干共产党了,这几年在北平开了间旧货铺,日子好着呢。”
孟郭氏的疑心在儿子掩饰的举动中得到证实,加重语气问道:“你要到哪儿去?你现在还骗我,还说没干共产党!”
孟德辰无奈地说:“好了,不说了,我要连夜赶回北平,白天在路上碰见日本人就给抓去了,快让我走……”
孟郭氏一下打断他,说:“你好好在外头谋个安生的活计,这样下去成什么样子?你还要教娘为你操心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