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熙铁听了,说:“我不拿你当外人,别人求我,我理都不理。有些场面你是没经见过,要是见过,可就不这么想了……”
鬼子扫荡的场面出现在沈杰楷眼前,他沉下脸,不做声了。
沈昭堂说:“这样吧,我把煤矿交给你老侄儿,白送,你雇人去干,成吗?要不我再给你拿件宝贝?”
盛熙铁听见“宝贝”二字,眼睛亮了一下,却说:“说到根子上,这是日本人的命令,我是奉命办事,不要什么宝贝!”
沈昭堂心里冒火,想骂他:“奉你娘的狗屁命令!”嘴上却很柔和:“老侄儿,你再想想办法……”
盛熙铁低下头,大笑起来,又和沈杰楷搭话:“跟沈叔说不清,你明白事儿,可要识时务。我今天耐心地跟你谈,日本人来了,可就不这样了,啊……”
沈杰楷心头沉重,盯一眼父亲,侃起价来:“负担不能太重啊,县政府前几年给我们摊派的银元、煤炭任务很重,现在如果再压得过重,真是没活路了!”
沈昭堂不满地盯一眼他,怨怒地欲言又止,却又似乎无奈地接受了。
盛熙铁觉出希望,换上关怀的口气说:“只要你挖了送了,就跟拒绝是两回事儿!那样儿就什么都好说……”
沈杰楷叹一口气,低头看着地面。
盛熙铁又说:“你们早答应不就得了嘛,还用费这么多口舌?哈哈……”接着吩咐了给日本人供煤送煤的具体细节,完后起身说:“保长是保命的,你们再好好想想。我先告辞了。”
沈昭堂和沈杰楷互瞅一眼,动身将盛熙铁送到宅门外,盛熙铁坐上摩托车,对他们说:“保长的事儿,再好好考虑考虑……”说完让司机发车,车子嘟嘟嘟地穿过村路远去了。
父子两人刚走回院子,就爆发了争吵。
沈昭堂斥责道:“你刚才嘴那么快干什么?这下好了,既要挖煤,还要给狗日的运到北平,我是闲得没事干了?还给日本人当保长?熙铁嘛,又不是其他人,我压不住他,也犯不着事事顺着他!现在怎么办?赔了煤矿,还当汉奸,你让我……唉!……”
沈杰楷跟在父亲苍老的背身后,觉得他是无计可施拿自己出气,便咬着牙不吭气。
他其实比他更恼火,违心地应下这么多后患无穷的事,心肺都要憋燥爆了。
他强忍怒气,转身走进厢房,使出全身力气一脚蹬得门扇猛地闭上。那声巨响后,屋里又爆出板凳摔到柜盖上,衣橱倒在地上的杂乱响动。
沈昭堂从北房台阶上下到庭院,骂道:“你是死不硬了?!”
沈杰楷听见了,又将一把矮凳砸到门扇上。他不想回骂,胸膛一挺一挺喘着怒气,走向床铺,猛地扑倒下去。
范继峦起先也是陷入了绝望的枯井中。
他听说很多地方一些人举家往河北逃命,便吩咐家人也准备了必须带走的东西,捆扎成行囊,堆放在院子里。
盛熙铁让摩托车停到门口,走进来热情客气地向昔日的先生行了礼,寒暄后,问道:“先生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范继峦心知他已经叛变,成了日本人的鹰犬,冷漠地说:“逃命。”
盛熙铁笑道:“您还逃什么命啊?有学生在县里,您老安安生生过日子,谁也伤不了您。”
范继峦想痛斥他,又觉得不妥,便说:“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不当亡国奴。你全忘了?怎么能给日本人干事儿?”
盛熙铁的笑脸僵滞一下,又说:“要说给日本人干事儿,顺时兄可要比我早。”
范继峦一愣,他怎么知道的?
正疑惑间,盛熙铁说:“顺时兄在满洲做大官儿,特地托关东军一个中将给北平华北驻军长官和宫藤队长拍了电报,吩咐务必照顾好您全家,不能出一点差池。我今天来,就是给您捎这个口信儿。学生虽然身在寇营,但跟您儿子一样,都还保留着中国心。您老不用走了,安心生活,没一个日本人敢来犯上。日后我在县里站稳脚了,接您去颐养天年。”
原是民国十年(1921),范顺时自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娶了日本妻子,一直留在东京的一家株式会社工作,时至伪满洲国成立,日本军方抽调一批工程建设者赶赴满洲,范顺时携家前往,在伪新京长春“国都建设局”任工程建造师。
那是他在日本人眼中的身份,范家的子孙,自然不会变节。他已经与关内的国共抗日者建立联系几年有余,并且提供了一些隐秘的重要的帮助。
卢沟桥事变后,他托情找关系,联络上了日军华北驻军长官和宫腾中队长,是以盛熙铁得知他的这一情况。
范继峦听得瞠目结舌,却不改口风:“顺时,他不是都死在日本了吗?还发什么电报?”
盛熙铁飘动的目光中透着思索,吃透了先生的意思,说:“您老高风亮节,任何时候民族气节不倒,学生万分惭愧。不过,眼下还是生活重要,您多保重。”说完行了一礼,告辞出门。
范继峦送到门外,没有说话,一直目送他坐着颠晃的摩托车从村路上消失。
回到屋里,范继峦向家人复述了盛熙铁带来的消息。
范柯氏带着二儿子没白要的欣慰,问丈夫:“那就不走了?”
范继峦说:“不走了。”
范承时面露喜色,在地上转了半圈,拳头击到掌心说:“逃出去反倒会丢了性命,这下……二哥真是……”
屋里泛起欢快轻松的气氛,冲淡了每个人的忧惧与惶恐。
范继峦对夫人说:“快去炒菜,大伙儿好好吃一顿。这半个月来,把人都忧心死了。”范柯氏挪着小脚走向厨房。
范继峦又对范承时说:“把箱子里的枪取出来,找地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