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一辆“陆王号”翻斗摩托从太平庄的村道上驶过,从未见过摩托车的庄稼汉和妇女停下手里的活计,注视着车上坐着的三个人。
有人跷出门槛来观看。
摩托一路颠簸,最后停到沈家屋前,盛熙铁瞅一眼宅门楼,跳下地面,信心满满地往里走去。
衰老了许多的沈昭堂正在厢房里收拾古旧家具,听见车响,迟疑一下便出去察看。
盛熙铁见了他,笑道:“沈叔,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沈昭堂问候了一句,说:“钱庄都让鬼子给炸没了,能不憔悴吗?”
盛熙铁一怔,看着他说:“我们到屋里坐一坐。”
沈昭堂笑一下,抬手让道:“请,请。”
两人和盛熙铁的随从穿过庭院,走向北房正厅。
沈昭堂早前认识盛熙铁,也清楚此人的身份,只是不知他已投敌,心中狐疑他登门的目的,却不便直问,便打探道:“听说鬼子在县城附近杀人烧村,情况到底如何,有多么严重?”
盛熙铁听了,说:“以后不能再叫鬼子,得叫皇军。”
沈昭堂细瞧一眼他的新制服,心中明白了大半:“……怎么,难不成?……”
一个随从说:“盛大哥现在是县保安联队副总队长,我们都给日本人干事。”
沈昭堂噢了一声,问道:“给日本人干事?……”。
盛熙铁大言不惭:“都是为了活命,也没什么丢人的。我今天来,是想给你通一通气,说一说日本人占领北平,占了县城以后,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特别是怎么保全身家。”
沈昭堂一惊,他清楚盛熙铁的心性,不禁恐惶起来。
盛熙铁回忆起前几天跟随鬼子在县城附近扫荡的经历,说:“日本人在梨园店、苏村、良各庄扫荡杀人那场面,老天爷啊,那是……我死了都忘不掉!这几天我都没睡过好觉。”
沈昭堂脑子里现出凶相毕露的日本士兵用刺刀捅人,用火把燎房的场面,心中栗然,像是那种厄运即将降临这个院落一样。
盛熙铁又讲了一阵儿,沈昭堂承受不住,打断他说:“北平城里可没这种事儿啊?怎么到了乡下就这么残忍……”
盛熙铁回道:“国民抗日军驻扎在房山的时候,日本人吃了亏,现在拿那些给抗日军帮过忙的老百姓出气,也免不了要消灭抗日顽固分子。”
沈昭堂呆愣着听完,说话声都变了调儿:“是不是只要不抗日,也不给抗日的人帮忙,就不会遭祸?”
盛熙铁回道:“大体上是这样,可是日本人的脾性很怪,他不想胡来就不胡来,要是想了,谁也没办法。”
沈昭堂更加恐惧,止不住地胡乱联想。
盛熙铁瞥他一眼:“可是对于你来说,也未必那么可怕,因为你对日本人有用。只要有用,便不会有事儿。”
沈昭堂明白“有用”的意思,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盛熙铁说:“很简单,给日本人提供煤炭。”
沈昭堂轻吸一口凉气,又唉叹一下,据实相告:“北伐成功以后,国民党的王八政策逼得我早都不直接挖煤运煤了。这十年来,我只有产权,月底收股息,再没碰过煤炭。这样吧,我把全部的股权交给你,你交给日本人,我一个子儿也不留,如何?”
盛熙铁听了,笑了一笑:“那恐怕不成,日本人要钱可以到处抢,他们是要人干活儿。”
沈昭堂咬了咬牙,不再开口。正僵持间,沈杰楷走进了宅门。
“熙铁哥啊,我说门口这摩托车是谁的。”沈杰楷笑着问候,屋里僵滞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盛熙铁站起身,拍了拍沈杰楷的臂膀,诫勉似地说:“最近不要到处乱跑!”
几个人坐定后,沈昭堂给儿子复述了盛熙铁的意思,沈杰楷清楚这个人惯常先礼后兵,三思后说:“熙铁哥,你在县里熟,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咱们先商量商量。”
盛熙铁听了,说:“这样吧,股权你们留着,毕竟全家要吃饭。但是,现在那片煤矿上的人都跑了,项会长看重沈叔,知道我跟沈叔熟悉,让我来传话,要你们重新开采,每月三千斤,给日本人运到北平。”
沈杰楷心里一沉,僵笑一下,没有应承。
盛熙铁又说:“办法你们去想,挖出来的煤不能卖给旁人,只能供给北平。至于好处费,当然不会少。”
沈杰楷皱眉凝思,不予回应。
盛熙铁明白他的心思,说:“眼下先不着急挖煤,山里局势不稳定,兵匪很多,也干不成。改天我先带你到县城去见见日本人,往后也好走动。”
沈昭堂急忙说:“就不用见日本人了,我们只跟你打交道就成。”
盛熙铁摆摆头说:“你对日本人不了解,只要顺着他们来,就跟朋友一样。不要怕,有我在。”
气氛冷僵下来,谈话断断续续。
盛熙铁点上一支烟,说:“项会长下了死命令,谁的矿谁接着挖,不能撂挑子。这也并非只针对你们一家,西山那片煤矿都一样,谁都跑不了。”
屋里一阵静默。
盛熙铁隐觉心中冒火,却忍住气,谈起了县公署的事情。沈昭堂父子很冷淡地听着。
盛熙铁忽然想到,应当把沈杰楷保举为太平庄的保长,作为强令供煤的回报,也是保全沈家人性命的保障,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权衡之后,他心下一定,对沈杰楷说:“煤矿的事,你们肯定会吃亏,我和沈叔这么多年交情,不能让你们心里受亏欠,必须给你们办一件实在的好事儿……眼下,日本人废除了原先的区公所,正在重建农村政权机构,也在各村寻找合适的人选,我看要不举荐你当这个保长,这可是保命的铁券,你好好想想……”
沈杰楷和沈昭堂对视一眼,几乎都要喊出:“当汉奸啊?”却又收住了声。
僵持片刻,沈杰楷心思一转,说:“看来运煤是躲不过了,只要日本人能看在供煤的份儿上,不给我们难堪,当保长的事儿,咱们先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