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继峦疾步赶向伪保公所,以防夜长梦多。
未及一盏茶的工夫,他到了伪保公所门前,见院墙东边的一棵槐树下有几个伪甲长在说话,便过去打问。
他清楚若是进了院子,必然麻烦缠身,遂决定待在外边见机行事,也好防止里面出什么意外。
他打算等日本军官来了后,跟什么队长提一下自己和项振先知事与盛熙铁副知事的关系,或许能留住朴生。
抓捕各家“嫌疑人”时,沈杰楷一直没有露面。范继峦走后不久,一个伪甲长小跑着进了沈家宅门,向他报告“抗日犯”家属已大致抓齐,他坐在方桌边说:“你们先把人看好,天一黑我就过去。”
日本兵的几辆陆王号摩托和军用卡车在夜间的平原上行进,远照灯的灯光射向田野之间的土路上。
摩托和卡车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村庄,在每座伪保公所院门外停留一会儿又离开,接着驶进太平庄,朝保公所颠簸而来。
孟朴生坐在院子里,听见由远及近的嘟嘟声和嗡嗡声,心里的恐惧逐渐加重。
院子里不少人在小声议论:“又来日本兵了!”三十多个大人孩子窃议一阵儿,恐怖的气氛在院里蔓延。
沈杰楷不知从哪儿走到院门外,看着照射过来的刺眼的灯光,回避一下目光,心中狐疑:不是说明天正午才拉人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第一辆摩托车前的一面小太阳旗在灯光中飘动,带着车队行至大院前停下来,腾起一阵黄尘,烘热的汽油味和柴油味扩散开来。
沈杰楷和一众伪甲长、保安队员迎接跳下车来的野泽小队长。
野泽进了院门,查看了一番情况,又问了几个伪甲长一些问题,然后对沈杰楷说:“宫腾中队长命令我来监督抓捕,再传达一个新命令:各村抓的人,凡是参加国民党和国军者的家属,审讯清楚,全部枪毙。凡是参加共党和共军者的家属,就地关押,听候发落。凡是家里有人在北平或者其他城市、地方为国民党和共党干事的,审出来,我带走。记住了吗?”
沈杰楷听罢,回道:“明白,记住了!”又转头问身边的一众伪甲长:“听清了吗?”
十几个伪甲长抢着回答:“听清了,听清了!……”
野泽随即告辞,沈杰楷率众将他送到门外,对手下们说:“你们按野泽长官的意思去办,审讯手段要硬,要尽快出结果。”
一个愣头愣脑的青年伪甲长说:“是!既然把人都得罪了,就得罪到底!”
范继峦赶在鬼子的汽车尚未发动前,走到野泽跟前,野泽因着范顺时托关东军发来的电报,前些日子与他见过一面,主动问道:“范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没有什么麻烦吧?”
范继峦行了一个抱拳礼:“劳你费心,我没有。不过,我要向你说上几句,这院子里头,关的可都是老实人,就是他们的儿女太糊涂了,犯了错误。你是否能给个机会,我让他们也给皇军效力。”
沈杰楷十分反感范继峦的这个举动,但还是退让到一边儿。
野泽似乎不相信范继峦能如此大胆,笑问道:“让他们给皇军效力,怎么效力?”
范继峦说:“你想让怎么效力,就怎么效力。杀了他们,实在是个损失。”
野泽自然心知他的意思:“你要是能让他们把在外头的儿子女儿叫回来,他们任由你处置。但如果不行,你就早些回家去。”
范继峦不甘心,仍然争取道:“你要是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我一定让他们为皇军效力!”
野泽不耐烦地说:“范先生,我有公务在身,你保全自己和家人就行了,别操那么多的心。”说完跳上摩托车,下令道:“走!”转过头只与沈杰楷作别,范继峦连叫了他几声,他只是留了一个扬手的背影。
野泽的车队扬尘离去,沈杰楷对范继峦说:“范伯,您还是回家去吧,别在这儿折腾了,日本人能给您面子就不错了。”
范继峦问道:“你就眼睁睁地把人都送上断头台?”
沈杰楷一噎,不为所动。
范继峦转身朝院里闯去,似乎要解救大伙儿。
沈杰楷瞅着他固执的背影,厌恶地示意几个伪甲长把他架走,自己躲到西墙后面。
那几人扑上去,将范继峦拉了个半倒,拖出门外。
范继峦大叫着挣扎,仍无济于事。院里一时炸了锅,一众人闹腾起来。
啪的一声,沈杰楷举枪朝空中放了一枪,众人立时呆在原地。
范继峦被拖到东边一户人家,暂时地软禁了起来。
沈杰楷没有再进保公所大门,在院墙外吩咐一众伪甲长和保安队员:“不要顾及面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天亮以前没结果,咱们都得挨收拾!”
思量片刻,又特别嘱咐道:“对朴生叔……唉,尽量不要用刑,更不能打死……我日他娘的!……”随即叫上三个伪甲长,进到西边一家人的厢房里,打起了纸牌。
赌局气氛激烈。
夜里,不时有人进来报告审讯情况,惨叫声隔一阵儿就传过来。
有的伪甲长进门时,衣服上溅上了血珠子。
沈杰楷捏着纸牌,发觉来人衣襟上的血迹,料知审讯结果应该不会令人失望,又嘱咐不能打伤打死朴生叔。
后半夜,他到保公所里走了一趟,透过窗户查看房间里的情况,心里一定:天亮后可以交差了。
他重新坐回牌桌,瞅着搓开的纸牌,大叫着:“快!掏钱!”
天亮以后,沈杰楷洗了把脸,走进保公所大院,一个伪甲长出来报告说:“招了六家了,还有三家没招,再打再训都不招。”
沈杰楷反应有点迟钝:“够了,六家够交差了。”
他想起孟朴生,问:“朴生招了没?”
那伪甲长支支吾吾地说:“没有。”
沈杰楷说:“他可是上边指定要严审的人,没招也不要紧,先关着,后面再说。”
伪甲长说话不大流利:“人好像昏迷了……”
沈杰楷疑问道:“昏迷了?”
伪甲长说:“嗯……好像是犯病了……”
沈杰楷瞬间变得十分清醒:“走,进去看看!”
进到最里边的房间,木桩上吊着好几个男人,有人朝沈杰楷吐了一口血沫子,沈杰楷回身踹了几脚,又抓起一根木棒打了过去。
泄愤之后,他走到孟朴生跟前,孟朴生脸上身上污脏不堪,看样子也挨了打。
沈杰楷心里掠过一丝恐惧,孟德辰的脸庞在眼前一闪而过,随即用手指在孟朴生鼻下试探一下,气若游丝。
他猛地转过脸问:“谁下的重手?!”
那伪甲长不敢回答,沈杰楷怒道:“你个猪东西!快去叫大夫,把人抬到空房子里!”
不多时,被放到床板上的孟朴生断了气,咽气前还吐了几口血。
沈杰楷心中大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扭头,从窗户里看见大夫进了大院,当即让人打发他离开。那大夫又背着木箱走了。
负责审讯孟朴生的一个伪甲长说:“死了算了,他德辰还能把咱们怎么样?”
沈杰楷怒道:“人死在日本人手里,跟死在这儿是两回事!你是怎么听话的?猪耳朵?!”
那伪甲长说:“……我没想着弄死他,我知道后果,只是想吓唬吓唬,未料想他有什么病,可能是痨病,踢了几脚,打了几棍,人就不行了……”
沈杰楷反问道:“痨病?……”
那伪甲长又说:“保长,你怕什么?大不了传出去,就说是我把人弄死了,跟你没关系。”
沈杰楷微微一怔,上前两步坐到椅子上,叹一口气:“怎么能算到你头上呢?……唉,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下儿我跟德辰真成死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