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十分钟,亓一然至今不愿回想。五十分钟,中间也是给休息时间的,最多的一次,给了十五秒。也是那一次,亓一然深刻理解了搞人原来还有这么多手段。
那节课是个大杂烩,平常是三千米热身,那节课没有热身,开始就是什么鸭子步、小兔跳、蛙跳、百米冲刺、二百米冲刺、四百米冲刺,排长拿着卡表,不给任何喘息的时间,到此时亓一然才发觉俯卧撑、仰卧起、蹲起简直算得上是挠痒痒的娱乐项目。他后来说,最难忘的,是那个轮胎,每个人训练之前都用绳子绑着一个轮胎,在那个坡道上不停的以各种方式来回。
那是新训以来第一次有人被搞到吐,也是第一次有人被搞晕。旁边有排长命人提前准备好的几桶水,吐了,漱漱口继续,晕了,一瓢水泼醒再来。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节课,亓一然说,扎实,只能用扎实两个字才算得上贴切,他已经忘记了那节课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一直在心底默念:“挺过去,挺过一分钟,就少一分钟,挺过一步就少一步,死也不能让班长小看了!”
五十分钟,就像是走过了五个世纪一样漫长,等到排长吹哨下课,各回原班时,所有人都像刚从沙漠里逃过了死神狙击的迷途者,重生般看到了生命的海洋。
“报告.....班长......我回来了......”亓一然拖着几近虚脱的身体回到了七班训练据枪的场地,颤抖着声音跟班长打报告。
“你班副给你买了功能饮料,赶紧喝了它回回神,我特批你这节课据枪可以放松一点。排长是参加过全军魔鬼训练营的人,那是要签生死状的训练模式......行了,赶紧把水喝了,滚去训练!”
那天晚上就寝之前,张超悄悄跟亓一然说:“亓一然,班副那时候被叫去帮厨了,水是班长给你买的。我们良好组和他们及格组都没有。”
亓一然两眼瞪得老大:“班长买的?”
“你是不是一开始第一发是十环,后来又报的跑靶?”
“是的呀,然后呢?”
“今天咱们连第一发打了十环的,都被补报了跑靶,班长知道你也是被冤枉的。”亓一然闻言一时语塞,回想一下排长搞他们的那五十分钟和平时班长搞自己的方式,猛地好像明白了什么事情。
班长的感冒没有好转的样子。部队里的卫生队,大多都是门外汉,一些关系户走走后门,被送到师部集训两个月就下来充当白大褂了。班长他们老早就曾告诫过新兵们,小病小灾忍忍就过去了,到了卫生队也没用,那帮兽医只会走走流程,象征性的开几副药,只要能跟你的病对得上号的,就抓过来挨个给你试,试好了便是妙手回春,试不好就再换,在部队里只要不是发烧,基本上都是自己捱过去的。张超搭眼看过班长的症状,坚定的说,班长这次肯定是发烧了。
新训的所有科目都已经学完了,到了严抠细训备战考核的阶段,动作定型已是家常便饭,最要命的就是腿法。
亓一然他们部队,拉韧带是每年新兵都必要经过的通天河,除了进部队之前就已经可以各种一字马随便下的,绝大多数人都逃不过被生拉硬扯的命运。亓一然的韧带,用班长他们的话说,横叉竖叉都是锐角,全连压腿的时候,亓一然是最明显的目标,因为他连把腿抬上双杠都做不到,全连就他的韧带最差。
排长一眼看过去就喊亓一然的名字:“亓一然,所有科目你都是全连的佼佼者了,就那个腿法啊是没法看,今天先拿你开刀,过来准备!”
这亓一然还从来没有体验过拉韧带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压腿的时候很疼,疼到下不去,他自己也对自己的韧带不满意,可是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又让他总是不能自觉,倒也欣然答应下来,寻思着,让别人给自己拉,只要忍着疼就可以了,由他们去扯,反而轻松些。
有道是小马过河,深浅自知,真的体验了,亓一然才知道什么叫恐怖。排长叫亓一然紧靠路崖子坐着,两腿张开伸直,每条腿上各有一个班长按着不使屈膝,亓一然的班长站在他身后按着他的双肩阻止他站起来,排长拉着他的双手引他向前探,双脚撑着亓一然的双腿,慢慢的,慢慢的蹬,亓一然起初还能忍,可是再来一点,再来一点时,那种疼痛已经不是撕心裂肺可以形容贴切的了,它不是刀子扎、棍子打的一瞬间表皮撞击,而是持续的、愈来愈深的撕扯着肉和筋,亓一然忍不住了,大叫着:“停下来!”
班长闻言赶紧朝他头拍了一巴掌:“排长给你拉呢!你还喊疼!疼也忍着,不许叫!”这一巴掌把亓一然拍的清醒了些许,他想起班长曾经告诫过他们,排长是参加过魔鬼训练营的人,搞起人来只有开始和结束,没有中止,越是反抗越是变本加厉,又想起排长搞人的手段,想起那难熬的五十分钟,便由着他们撕扯,不再作声,心想着横竖不过一条命,真的在这里交代了也是他的命数,何况部队里搞人的手段再怎么也是有分寸的,慢慢的慢慢的那疼痛也就渐渐习惯了,习惯着习惯着也就麻木了,麻木着麻木着......
“亓一然!亓一然!你醒醒!亓一然!”是班长的声音,亓一然想睁开眼,可是睁不开,眼皮沉的仿佛千斤重,亓一然检查了一下呼吸,还活着,应该是还活着的。
“排长!亓一然是个一心求死的主儿!你今天过分了!”隐约还能听到班长撕扯着感冒的喉咙向排长发难。
谁朝亓一然泼了一盆水,亓一然轻轻动了动脑袋,眼睛终于能睁开一点了,排长淡淡的说:“这不还活着嘛!你跟我急什么!欠搞了?”
“他也是你的兵!这么玩命搞有意思吗?除了腿法,他的所有考核科目哪个不是全连前三的水平?我今天要是真去医务室打点滴,是不是回来就可以收尸了?啊?排长大人!”
“我他妈搞人还轮不到你一个吊兵说三道四!现在不把他韧带拉开,到了战场上,腿法就可能成为他的软肋!要他妈死人的!你以为玩呢!”
“真上了战场,遇到暴徒,还他妈有我呢!你也不过是在魔鬼训练营半道上没坚持下来的逃兵,有什么资格......”
“李晨光!你他妈话太多了!”亓一然努力微睁着一只眼,看到了排长恼羞成怒的脸,他意识到事态发展的已经有些严重了,赶紧用尽所有力气拽了拽班长,虚弱着声音道:“班长......是我没喊疼......”
班长闻言赶紧小声问他:“能起来么?”
“应该可以了,你搞我多少回了,我哪有这么弱的。”
“能起来就他妈赶紧起来,装什么大头蒜!”说罢赶紧过来扶亓一然站起身。
排长也上前来扶起他:“亓一然,赶紧起来活动活动,那么多人喊你那么多次都没动静,你他妈要是再用水泼不醒,你班长真要来找我拼命了!你也是真有种,疼晕了也不喊出来,这要是别人,早像杀猪一样鬼叫了!以后你班长给你拉韧带,疼了可千万得喊出来!听到没有!”
“排长......其实我是怕我喊出来你拉的更狠......”
班长闻言又朝他头拍了一巴掌:“话多!”亓一然摸了摸脑袋,止不住笑起来。
吃过晚饭回班里休息,新兵们的被子已经都能叠的有棱有角,无需额外再练了。班副盯着全班新兵在休息室里看条令条例,班长趴在桌上睡着了。亓一然看班长杯子空了,小心的给他添了一杯热水,小声跟班副打了个招呼,就轻手轻脚走到班长的床尾柜,把班长的大衣拿出来给班长披上,还是惊动了他。
“亓一然啊......”
“班长,披上吧。”
“又是你班副让你给我披的?”
“天地良心,这次可是我自己给你披的。”
“别他妈跟我耍贫嘴!我是你班长,别他妈没点儿正行!”
“是!班长!您说什么都对!”
“多嘴!欠搞了?”
“不敢了......话说回来,班长,你这是发烧了吧,怎么也不去打点滴?”
“多大点儿事还去找那帮兽医打点滴,我去吊水吊个几十分钟一两节课的,你们一个个的谁给训练?跑到别的班长那里当流浪儿?再回头让排长搞晕了呢?”
“是,班长,您说什么都对......”
“还他妈跟我耍贫嘴!欠搞了?”
“别介!班长,我不敢了......”两人相视一笑,像是几十年的仇人同时遁入空门,所有恩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正玩笑时,门口突然有人喊“亓一然呢!”是排长的声音。
“到!”
“跟我走!”
班长赶忙问:“去哪儿?”
“要你多事?今天你顶撞老子的事看在你爱兵心切,老子不跟你计较了,怎么着?我找你们班的新兵还需要向你汇报了?”
“按照条令条例,我得时刻知悉他的去向。”
“行了行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教导员找他呢!”
“教导员?教导员找他一个新兵有什么事?”
“我他妈怎么知道!李晨光,你他妈管的有点宽了啊!”
“是......”班长碍于级别,也不敢多问,只嘱咐了亓一然:“不管教导员问起你什么,都向着积极向上的方向回答,不要抱怨,不要埋怨,尤其是今天被拉晕的事,只说是自己底子不好,千万不要坑你排长,知道吗?”
亓一然点头答应,记在了心里,就跟着排长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