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詹姆士受英国爱丁堡大学的邀请作连续二十场的主题演讲,题目是《宗教经验之种种》(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演讲稿后来整理成书,成为宗教研究领域的一大经典,即便在今天看来依然没有过时。詹姆士把宗教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制度化的宗教,是由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带给他的;
第二类是个人体验式的宗教,来自于人和神佛直接发生的联系。
《宗教经验之种种》所关注的是第二类,詹姆士搜罗了海量的素材,尤其是各种宗教人士的传记和书信,为我们展现出那种最坚定的、不可理喻的信仰究竟从何而来。
举个例子,某人在一封信里谈到自己的一次神秘体验,说自己某天正在和朋友探讨精灵的事情,忽然觉得全世界在面前沸腾起来,好像有一个模糊的命运从深远的太空隐隐出现。他从不曾这样明确地感到上帝就在自己的身体之内,同时也在自己的周围,充满整个房间。空气里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运动。他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像一名先知那样镇定。
再比如一位教士的回忆,说晚上站在山顶,产生了某种天人合一式的体验,个人的灵魂和无垠的宇宙融为一体,对周边事物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只感到自己和上帝以及这世界上所有的美、爱、悲哀与诱惑站在一起,刹那间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他相信就在那一刻他面对着上帝,并且在上帝之内获得重生。从此以后,任何关于上帝存在与否的讨论都不能动摇他的信仰。他相信,所有看到过上帝的人一定和自己有过相同的经验。
的确,还有很多人都讲过同样的体验。而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无论哪一个宗教的信徒,都有过相同的体验,唯一的不同就是:基督徒和上帝合一,婆罗门和梵天合一,佛教徒和佛祖合一。
詹姆士并没有研究中国的儒家,其实在儒家世界里也有不少同类的事例,王阳明的《传习录》里边就不乏例证。常有宗教人士说“世界上的各种宗教都是相通的,万法归宗”,这话虽然在理性意义上不能成立,但从神秘体验的共性来看,似乎还真是这样。
在威廉·詹姆士罗列的各种材料里,“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和“永生感受”(sense of immortality)几乎无处不在。
我来引用书中某人的一段典型讲述:“我和两个朋友讨论诗歌和哲学,直到半夜才告别。我坐着马车,花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寓所。我的心思仍然深陷在我们讨论的那些话题里,但我不是有意识地去思考,而是处在一种安静而被动的享受里,任凭各种观念、意象和情绪自然而然地流淌过我的内心。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我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团火红的云彩里。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那是火焰,是附近的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但很快,我就知道这火焰燃烧在我的体内。我感到一种喜悦,一种极大的快乐,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豁然开朗。我有了一种顿悟,宇宙不是由无生命的物质构成的,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我感到了永生,不,不是我相信有永生,而是觉得我当时就是永生,我见到的一切人都是不死的,我见到宇宙是为了其中的每一份子的幸福而构成的。这场顿悟虽然只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但我对它的记忆以及笃信不疑的心情直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磨灭。”
这种体验并不是任何宗教体验,却和各种宗教体验不约而同。当心灵处于一种沉浸状态的时候,就会有相当大的概率进入这种“顿悟时刻”。
都有哪些途径获得这些神秘体验呢?
1.打坐冥想
在古代印度的《吠陀》经典里边,讲到了瑜伽的八个步骤,其中之一叫做禅那,简称为禅,也叫禅定或入定,内容就是打坐冥想。佛陀把这门本事借用过来,给冥想赋予新内容。
禅,早在佛陀之前就已经有了,是古代印度人的一种修行方式,属于瑜伽的一种。
瑜伽在今天已经变得和健身操差不多了,但它原本是一种宗教修行,形式上倒是和今天健身房里教的各种瑜伽差不太多,但更强调呼吸、入静和冥想,最后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
所谓梵我合一,简单讲就是感觉到自己和宇宙融为一体,这就可以超越表象世界,认识到表象背后的真相。
庄子讲过很多呼吸吐纳和静坐修炼的内容,有点像瑜伽和气功。
今天的神经科学告诉我们,人只要进入打坐入定的状态,不管有没有宗教信仰,不管具体信仰是什么,脑电波都会形成一种特别整齐的节奏,人就会产生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神秘体验。
如果这个人是佛教徒,他就觉得看到了极乐世界,如果是基督徒,他就体验到所谓“神喜”,宗教解释总是随方就圆。
2.阳明心学里的“心外无物”?
《传习录》中阳明心学里边那个貌似荒诞的“心外无物”的著名命题到底应该怎样理解?
(1)宇宙意识与永生感受
王阳明有很多怪诞的观点,要理解这些观点,需要先去理解阳明心学的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宇宙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既然宇宙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那么大至山河大地,小至草木鱼虫,远至日月星辰,近至我们自己,都是宇宙身上的某个器官或某个细胞,彼此都是一体相通的。
这个神秘的道理可以从朴素的观察得到证实:五谷和禽兽都可以成为人的食物,滋养人的生命,药石则可以治疗人的疾病,倘若彼此不是一体相通,滋养与治疗该如何可能呢?
鬼神作为宇宙当中的一员,和我们当然也是一体相通的。
有弟子不理解,王阳明启发他说:“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
弟子答道:“我听说过,人是天地的心。”这话来自张载的“为天地立心”。
王阳明又问:“什么是人的心呢?”
弟子答道:“人心只是一个灵明。”
王阳明开始解释:“可见充满于天地之间的只有这个灵明,人却错误地通过形体来区别出你我他和万事万物。我的灵明就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如果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望它的高?地如果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瞰它的深?鬼神如果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别他们的吉凶灾祥?只要离开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如果离开了天地鬼神万物,也就没有我的灵明了。就是这样,天地万物都是一体的,一气流通,彼此之间没有间隔。”
这番话也是教人去除分别心。道理虽然高大上,也很有道德感召力,但无论如何都很费解,所以弟子又追问了一句:“天地鬼神万物明明自古以来一直存在,为什么当我的灵明没了之后,它们也都一起没了呢?”
王阳明的回答是:“你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灵明消散了,他们的天地万物岂不是也一同消散了么!”这话似乎意味着,作为客观实存的天地鬼神万物并不依某个人的存亡而存亡,但在每个人的主观世界里,人既死了,他所感知到的天地鬼神万物自然不复存在了。
如果我们非要从理性上去解读,最多也就理解到这一步了,但这显然不是王阳明想要表达的。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呢?他的逻辑为什么这样稀奇古怪呢?当我们从威廉·詹姆士的角度来看的话,迷雾一下子就澄清了。
王阳明那种万物一体、自我与宇宙合一的认识显然来自神秘体验,但要把来自神秘体验的感受转化成逻辑清晰的哲学命题,根本就不可能。王阳明一直都在致力于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他是和尚或道士,事情还会好办一些,他只要教别人打坐就够了。
任何人进入禅定都会产生这种神秘体验,到了那个时候,大家交流起来完全可以“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如果请一些有过神秘体验的宗教人士来回答王阳明弟子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很可能会说:“你的灵明并不会消失,因为人并不会真正的死亡。所谓死亡,不过是永生当中的一环。”
王阳明很可能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只是囿于儒家立场,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情。
和普通人不同的是,宗教徒会刻意追求这种状态——隐修士通过默祷,婆罗门通过瑜伽,佛教徒通过禅定,道教徒通过静坐,即便是儒家,从二程、朱熹到王阳明,也都强调在静坐当中体认天理。
《庄子》里边也有这样的内容,再比如王阳明的私淑弟子罗洪先这样描述过自己的静坐体验:“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有了这样的体认,自然晓得王守仁所谓“天地鬼神万物与我一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著名的“岩中花树”的故事:在王阳明游南镇的时候,一位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出了这样一个完全基于常识的问题:“如果真的心外无物,那么这株在深山中自开自落的花树和我的心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是的,岩中花树自开自落,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难道它不是长在岩中的,而是长在我心里的不成?
王阳明的答复很有一点狡黠:“你没看到它的时候,它与你的心同归于寂;你来看到它,花的颜色便一下子明朗起来,所以说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样的解释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贝克莱“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命题,但两者只是形似,因为王阳明所关心的仅仅是道德问题,他完全没有西方式的纯粹智识意义上的哲学趣味。
王阳明所谓“物”,即“意之所在便是物”,也就是说,思维的对象就是物。“心外无理,心外无物”都是在这个前提上来说的,可见就岩中花树发问的那位友人显然会错了意,后人更把岩中花树这段文字孤立拿出来看,做出各种玄而又玄、似是而非的解读,打造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来,使阳明心学显出美丽的禅意。
话说回来,当道德的心和万事万物发生关系,所发生的当然就是道德关系。而当任何一种道德关系发生的时候,其道德意义当然还是在心里的。所以,当那位友人指着岩中花树发问的时候,问的是一个朴素的认识论的问题,王守仁却不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来回答的。假使我们一定要他做一个认识论上的回答,他应该会说:“岩中花树当然是客观存在的,无论我们有没有看到它,它都是存在在那里的。难道我会以为它是我心中的幻象不成!当然不,只有佛教才会那么讲。”
但是,假如我们从神秘体验的角度来理解王阳明,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他有过万物一体的体验,但一来说不清,二来他总想用儒家哲学的框架来解释这种体验,生怕误入佛教和道教的“歧途”。
这种神秘体验理解他那些奇怪的哲学:所有的神秘体验,不管披着怎样的外衣,归根结蒂都是大脑神经系统的一种特殊状态。只是被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3.物质是否能取代禅修以外的神秘体验?
药物能不能给人同样的神秘体验,让人随吃随有,再也不用辛苦地禅修了呢?
最常见、但效果并不太好的“药物”就是酒。
詹姆士认为:“对于那些贫苦的、教育程度低下的人来说,酒代替了交响乐和文学。”
如果你是音乐和文学的深度爱好者,你就很容易体会这句话的涵义。
杰出的音乐和文学并不仅仅可以“感人”,还可以把人带入一种迷狂的状态,让人产生宗教式的神秘体验。
音乐的效果更好,尤其是交响乐,一来因为它的表达形式更抽象,二来在所有抽象的表达形式里,它的变化最丰富,气场最强大,力量最雄浑。
美学上有一种理论,认为音乐是最高级的艺术形式,而其他艺术形式如果想臻于完善的话,都应该有意识地向音乐靠拢。
朦胧诗其实就是一种向音乐靠拢的语言艺术,你不要想去读懂它,恰恰相反,读不懂才是正确的欣赏门径。
你要放松下来,由着诗歌里的语词和音调激发你的视听感受,像欣赏一首动听的音乐那样迷醉下来。一旦你试图运用理性去理解诗句的涵义,理顺涵义当中的逻辑,你就只会自讨苦吃。
不懂这个道理的人经常会批评朦胧诗不知所云,他们应该想想金庸小说《侠客行》的结尾,主人公正是因为不识字,才看懂了诗句当中的武学精义,那么多识字的人反而一辈子领悟不到。
我们生活在具象的世界里,我们身边的每一件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有“意义”。
所谓意义,换言之就是功能和效用。
我们看到一支笔,想都不想就认定它是一个书写工具;看到一辆车,想都不想就知道它是一个运输工具。这都是具象化、功能化的理解,当你看笔不是笔,看车不是车,换句话说,看笔的时候不再想都不想就认定它是一个书写工具,看车的时候不再想都不想就认定它是一个运输工具,这时候你就很容易进入前边讲到的那个“顿悟时刻”,产生你自己的神秘体验。
交响乐就是很容易带你脱离具象思维的一种艺术,帮你从现实生活的各种富于“意义”的事物当中跳脱出来。为什么歌曲的效果就不好呢,很简单,因为歌词会带来具体的内容,或者能让你辨识出特定的某个歌手的嗓音,这都是把你拉回现实世界的力量。
酒之所以能够代替交响乐和文学,是因为,用威廉·詹姆士的话说:酒醉之后的意识触到了神秘意识的冰山一角。
如果我们把酒看作一种麻醉剂,那么顺理成章的逻辑就是:这是一种效果很差的麻醉剂,但如果连酒都有机会使人获得一点点神秘体验的话,那些专业级的麻醉剂会不会更加胜任愉快呢?比如,一氧化二氮?
一氧化二氮是18世纪问世的麻药,它的发明和问世过程极其坎坷复杂。一开始应用这种气体的并不是医生,而是滑稽戏的戏班子。他们发现在演出的时候只要释放这种气体,演员和观众的情绪都会高涨,气氛会变得格外活跃,一个很平庸的笑话也会引发哄堂大笑。所以,一氧化二氮是以“笑气”的名义广为人知的。
威廉·詹姆士很用心地研究过笑气的麻醉效果,发现当笑气和空气混合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很容易引发神秘意识,当事人会感到有无限深远的真理披露在自己面前。尽管在麻醉效果结束之后,最高真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种感受在心里留下的印记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通过对麻醉剂的研究,詹姆士得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那就是在我们的理性意识周围,还有各种潜意识的存在。我们可能一辈子也意识不到潜意识的存在,但只要遇到恰当的刺激,它们一下子就会全部呈现出来。
潜意识这个词在今天总是和弗洛伊德的名字联系起来,但威廉·詹姆士才是这个概念的真正奠基人。当然,既然是奠基,难免很不完善。神秘体验是不是潜意识的显现,前沿心理学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可以换一个角度,从神秘体验的共性来重新思考一神教和多神教的关系问题。
训练有素的人可以积极主动地通过冥想进入特殊的神经活动状态,感觉到“小我”消融在“宇宙大我”之中,这就是美妙的“顿悟时刻”。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一旦产生过这种体验,就再不会有什么力量能够动摇他的信仰了。
我们来看一首灵云志勤禅师的毕业诗:“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诗的意思是说,自己三十年来努力追求佛法,但程度时进时退,直到某天看到桃花,忽然顿悟,从此信心坚定,再也没有退步过。
导师看过这首诗,知道灵云志勤真的开悟了,于是顺利让他毕业。现在你一定能看懂灵云志勤“一见桃花”的时候就是他的“顿悟时刻”,让他忽然产生神秘体验,你还能知道他的导师一定也有过这种体验,所以才能看懂他的诗意。
但是,真要熬到三十年才有顿悟吗?明明那么多修习禅定的人都很容易进入状态,难道是灵云志勤用错了方法吗?另外,禅宗为什么还存在“毕业作品”这回事呢?
现代科学对冥想的研究,在科学家的眼里,神秘体验并不是神佛现身,而是宗教人士以自己的宗教背景对某种特殊的神经活动作出的错误解读。
在充分理解这些种种“神秘体验”的前世今生,掌握到获取“神秘体验”的技能,你是用来坚定你所选择的“信仰”呢?还是用来调节紧张的脑神经,获得内心的安宁?